绘画是塑造形象,这种形象应该是超越客观的形象,不能一味地模仿对象,那将失去了主观的能动性,正如东坡先生所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然而,只是形象没有寄托画家的思想意识和情感内涵,那是画奴,尤知意象的必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说的至理。有形象,有意象,还要表现的不简单、不直白,而且耐人寻味,通过“比兴”、“发兴”去扩展想象空间,引为兴象,达到意味深长的效果。所以,一幅好的作品离不开形象、意象、兴象,无以形象难以寄意,无以兴象难以深刻。
略见中国绘画史,三代青铜器纹饰有龙、凤、夔、饕餮等,都贯穿着从形象到意象以至兴象的脉络。延至汉代独尊儒术,以致很多绘画将尧、舜、文武周公、孔子及忠臣、孝子、义士、节女作为描绘对象,画像石、画像砖贴近于生活,用形象、意象语言表达情景,有相当高的审美情趣和执着的主观意识。王充反对“尊古卑今”,反对“神仙鬼怪”的主张,在一定的程度上削弱了“兴象”的要旨,王充在《感虚篇》中讥讪:“天之去人以数万里,尧(羿)上射之,安能得日?……假使尧时天地相近,尧(羿)射得之,犹不能伤日。……何则?日,火也。”王充不富想像力,太过现实,失去了浪漫,却圈囿了人们精神的拓展。嗣后魏晋南北朝,宗尚“心师造化”、“以形写神”,虽然有“传神写照”之说,但被谢赫“六法”专事绘画技法所掩盖,“兴象”日见衰微。顾恺之画裴楷像“颊上加三毛”,稍留意象、兴象遗绪,然而大潮既退,孤掌纵难挽回。魏晋南北朝的动乱、画家只得放情林壑,与琴酒而俱适,纵烟霞而独往。唐代国力兴盛,一派皇家气象,雍容华贵,画家可以当上大官,才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以“助人伦,师教化”为主题。画家造形技巧日臻完善,有许多风格独树的画家涌现,所以才有“曹家祥”(曹不兴)、“张家样”(张僧繇)、“吴家样”(吴道子)、“周家样”(周昉)等等之标榜,所嫌“意象”、“兴象”波声缥缈。唯有王维、张璪力挽狂澜。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把自然的物象作分析、研究、评价,在胸中加工改造,得出意象推演兴象,才有苏东坡《书摩诘兰田烟雨图》称赞他:“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五代、宋、元有一大批山水大画家,个个目面突显,建树非凡,惟郭熙真知灼见,善于用感情,形象思维去刻划山水,他的独特描绘:“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青山虽然烟笼雾绕,四时有澹冶、苍翠、明净、惨淡的变化,是无情可言的。郭熙能悟出如笑、欲滴、如妆、如睡的情感来,山水的特征给画家以想象,艺术家有点铁成金之手,移情于兴象,难道不是从形象到意象乃至兴象的升华吗?所谓“景外意”,“意外妙”的匠心独运。怪不得东坡居士喜爱郭熙山水有句题曰:“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深林间”。
自元以降,文人画大兴,大抵以兴象为能事,文与可自题《墨竹》图曰:“虚心异众草,劲节逾凡木”。草木人性化,宣扬高品德。黄山谷《题阳关图断章》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愁”。用引喻法,抒写离别的情怀。郑思肖题画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借题发挥,抒写爱国孤怀。画境由诗文延伸,是文人画的特点,也开辟了中国画的新局面。终不离“兴象”手段,正如盛大士《溪山卧游录》中所说:“只写其诗境之超,画在不言之表,而其服膺无间者,在此不在彼”。诗、书、画浑为一体,在当时不能不为之喝彩。返思,似乎绘画的地位被诗、书占去了,演变到明清,甚至出现了有的画的内容份量越来越少,题款、题诗的位置越来越大,有过而不及者,像沈宗骞认为“一切不入诗料之事者,谓之图俗。”未免反客为主。绘画应当以画为主,王维作《袁安卧雪图》,未题有诗句文辞,图中有雪里芭蕉,意到便成,造理入神,迥得天意。虽然遭到后人的议论,说雪里不可能有芭蕉,殊不知有兴象,方可称奇。雪里芭蕉寓意人生短暂,时不可再的感叹。
中国画是注重主观意识的绘画,它是通过形象、意象、兴象而达到寄物移志的目的。中国画中所谓的寄物移志,就是用意象、兴象的表现手法把自己的主观情感转移到本不具有人的感情色彩的对象上,使无生命的自然物仿佛像人一样具有情感意识、情感色彩甚至具有深刻思想寓意的视觉形象。绝似物象的绘画、绝不似物象的绘画都不是真正的艺术,唯有以有感而发的“似与不似之间”的意象、兴象作品才为上乘。画家能够从中获得一种精神的宣泄和寄托,欣赏者也可以从中得到情感上的共鸣。在精神愉悦的享受中逐步领悟作者所提示的生活和思想内涵,如果中国画偏离了以情感为基础的意象和兴象,中国画就失去了生命。
王维的超脱、范宽的浑厚、苏轼的狂放、云林的淡逸、徐渭的愤激、八大的冷峻,思想品格、技法传承、文学造诣、不同的生活阅历以及不同的个性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在因素。他们以不同的情感审视大千世界,以笔墨寄托他们不同的思想内涵,巧妙地以意象和兴象为创作手法,因而创作出风格各异的不朽作品,我们不能不从中得到启示和参悟出妙理。沈德潜云:“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善千古之奇。”形象只是躯体,意象才是灵魂,兴象才是精神。精神主导着人们的灵魂,精神的闪耀,才有意象的生成,驾驭手中的笔墨去创造出自己的佳作,这种有意识的造型,有所寄、有所指的画意,有脱俗超凡的兴象,方能独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