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完成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必须具备三方面条件:主体(人自身)、客体(被认识和改造的对象)、途径(主体作用于客体的方式方法)。艺术创作亦然。国人所进行的书法创作同样要具备三方面条件:主体(书法家)、客体(汉字)、途径(书法家使用工具作用于汉字)。三者中,主体处于主导地位,客体处于从属地位,主体作用于客体的方式方法则处于核心地位。新时期以来,关于书法的发声太多太过嘈杂,关于书法圈子里的人事太滥太过势利,以致本真的声音被假象遮蔽,学术的呐喊被权利剥夺,书坛在创作主体、客体、途径三个方面,整体陷入认识论上的迷魂阵,伴随而来的是方法论上的“一刀切”。
一、“纯艺术”的迷魂阵
书坛在认识论、方法论上的偏差,根本源于对书法本体论的误读。把书法认定为“纯艺术”,把新时期的书法进程认定为步入到了“纯艺术”时空,这似乎是书坛的“共识”,实则为书坛的“共失”。这关系到什么是书法,以及书法生成的途径、方式、方法等关于书法发展的根本性问题。正是在这些书法的根本性问题上,“纯艺术”论者所释放的烟幕弹,制造了书法在本体论上的迷魂阵,导致书法在近十多年里裹足不前原地徘徊,书法的创作和理论没有发展,书坛整体忙乱且整体迷茫。
“纯艺术”的基本理由是:硬笔取代毛笔书写、继而电脑又取代硬笔书写,用毛笔写字的实用功能消弱,用毛笔写字的艺术功能凸显,故用毛笔写字便走向了“纯艺术”。
“纯艺术”是背离书法本体的伪命题。书法是书写汉字的艺术。汉字是书法的本质内核。书写是书法生成的根本途径。书法家对汉字的书写达到一定的艺术性便是书法。汉字作为记录汉语的载体,其音、形、义是融为一体的。书法本质上是实用性艺术,书法从来都是实用性与艺术性相统一的。为什么到现在却堂而皇之地成了“纯艺术”?难道过去人们用毛笔书写的书法就不是纯艺术?而现在的人用毛笔书写的书法就是纯艺术?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纯艺术”的主要实现途径是展览会。“纯艺术”论者认为,过去的书写是书斋文化,现在的书写是展厅文化,展厅是供人欣赏的,所以便成了“纯艺术”。从书斋走向展厅,只是空间上的变化,书斋书写和展厅创作只是形式的区别,丝毫没有改变书法的本质属性。王、颜、苏写“三大行书”,在完全实用中完成了伟大的书法杰作。为什么几十年的书法展厅文化,所创作的“纯艺术”作品,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过去实用书写的艺术高度呢?我们看到,正是“纯艺术”的观念与展厅文化实际操作的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对书法价值系统的冲击,使书坛步入了价值混乱、鱼龙混杂、界限模糊、方向不明的迷魂阵。
什么是纯艺术?纯艺术的属性是非功利性、非商业性,具有艺术的独立性和思想性。纯艺术与世俗化是对立的。没有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没有表达作者的真情实感,就谈不上纯艺术。以展览为中心的书法创作操作机制,不仅没有使书法创作“纯”起来,恰恰相反,使书法创作与“纯”渐行渐远,与功利越来越近,越来越纠缠不清。王、颜、苏创作“三大行书”,是完全的情感表达,是“应情式”地书写,那才是真正的“纯”。当下“应展式”的书法创作,满纸的算计,满脑子的功利,哪里有什么“纯艺术”可言,分明是“纯功利”。“纯艺术”的虚无主义与展览会的实用主义,架构了书坛的名利场:一方面是展览会名利场的明争暗斗,另一方面又以“纯艺术”立贞洁牌坊“装处”。重庆的不雅照,放倒了一排道貌岸然的“装纯”官员。展览会的泛滥成灾,又有多少交易在“纯艺术”的幌子下冠冕堂皇地“公开、公平、公正”?“纯艺术”使书法越来越不纯,展览会使书法越来越远离艺术。
“纯艺术”迷魂阵所形成的欺骗性是巨大的。把字写丑写滥写坏,让别人不理解看不懂,因为这是“纯艺术”呀,看不懂说明你修养低呀;面对书法背后的文化普遍缺失,也可用“纯艺术”为挡箭牌,因为“纯艺术”就是形式至上,可以不讲文化讲修养;基本功不过关,更可用“纯艺术”遮丑,因为这是纯艺术不是纯技术;展览会上好色现象,穿花衣打补丁,做旧做滥,搞一些与写字无关的花样翻新,还可用“纯艺术”作说辞;书法创作与现实生活不沾边,也可用“纯艺术”做秀,纯艺术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总之,“纯艺术”论是个筐,书法的问题都可在筐里装,这便是“纯艺术’的欺骗性和乌托邦性。
二、“大众化”的迷魂阵
在群众运动式的书法展览活动浪潮中,对书法创作主体的认知,便有了“大众化”的论说。这种论说认为,过去的书法创作是在文人书斋里,创作主体是文化上的精英,现在书法创作由书斋移向展厅,创作主体随之由精英转变为大众,过去是精英进行书法创作,现在是大众进行书法创作,这就是“大众化”的基本逻辑。
这实在是一个十分奇怪的逻辑。既然书法创作已从实用走向“纯艺术”,“纯艺术”的高度和纯度,指向的当是精英阶层,而当下“纯艺术”的书法创作,怎么又变成了以大众为主体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么多年,我们的书坛便是在这样的矛盾中,通过展览会的疯狂操作,摆弄着“大众化”的迷魂阵。
当下的书法创作主体是大众?还是小众?以当下的标准看,能拿起毛笔把字写得有点模样的人,便堪称书法人了。那么,把当下用毛笔写字的人与过去用毛笔写字的人进行一下比较,是大众还是小众便可看的分明。在过去,凡是读书人都要用毛笔写字,虽然写的也有优劣高下之分,大抵读到像现在九年制义务教育程度的人,毛笔字一般不会写的太差吧,所以,过去的书法人占读书人的比例基本上是百分之百,由此看来,过去参与写书法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众化”。至于历史上的书法高手精英,像宋四家们,绝对不能代表历史上书法人群的基本面。故,把过去书法创作主体认定为“精英”,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再看看当下,读书人所占的比例比过去肯定要高出多少倍,中国已基本扫除文盲,已在全国实现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学毕业甚至硕士博士也不在少数,可是真正用毛笔写字参与到书法创作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当下用毛笔写字的人口占读书人的比例微乎其微,怎么能说当下书法创作的主体是“大众化”呢?
如果说过去书法创作主体有精英,那只能是书法史上流传下来的少数精英,书法主体的基本面是“大众化”,那时的读书人是百分之百地参与;如果说当下的书法创作主体是“大众化”,那只能是现在书法创作的水准是“大众化”,因为现在的书法创作水准达不到过去的精英高度。
在书法组织官本位化、书法创作展览化的当下,所谓的精英便是书法官,所谓的“大众化”便是展览机制下的应展者。“大众化”既是书法水准今不如昔的一种说辞,更是展览会招兵买马的一种组织路线。随着中国经济发展所带来书法市场的诱惑,书法展览已走上了以市场为中心的操作模式,书法创作已泛展览化,书法展览已去学术化,展览操作已泛市场化。展览的操盘手们(所谓的精英)变着花样办展,“展”的跟闹着玩似的,应展者们(所谓的大众)应接不暇地参展,跟耍猴似的被展览牵着鼻子耍来耍去。书坛以展览为中心,这便是方法论上的“一刀切”。在这里,所切之“刀”是展览,所切之“肉”是应展者,所切之“理”是纯艺术、大众化之论,所切之“利”是操刀手,即展览的操盘者,大众则是展览的牺牲品。我们看到,在“纯艺术”幌子下,面对所谓的“大众化”,展览会这把刀子是何等地残酷无情又得心应手,一个书法人(即所谓大众化之人),入选一刀,入展一刀,获奖一刀,入会一刀,若要进入精英层,不知要挨多少刀。展览会“一刀切”模式已经成为艺术上的“软暴力”,没有人能够享有独善其身。展览之刀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地割来割去。一般来说,到了理事一级又善于操作者,大概才可用书法获些利,绝大多数书法大众是“躺着也中枪”,穷其一生换得一个会员证还是幸运的。这便是“大众化”理论下书法大众的宿命。
书法在当下如此的“小众”,却偏偏说成“大众化”;书法在当下如此的功利,却偏偏冠以“纯艺术”。或许,书坛太需要大众为展览撑场面;或许,“不纯”太需要以“纯”作幌子。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书法“大众”们务必要辨清书坛上的迷魂阵。
三、“毛笔字”的迷魂阵
近百年关于中国书法的最大事件是“换笔”。先是把毛笔换成硬笔,拿毛笔的人减少了。后来又把硬笔换成了鼠标,拿硬笔的人少了,拿毛笔的人就更少了。当下所谓的书法家,基本上指的是用毛笔写字有意进行书法创作的那一部分人。这些人总共有多少?肯定是小众,而不是大众,更不是大众化。
当下中国的书法展,基本是毛笔字展,官方认可的是毛笔书法。我曾就这个问题向“精英”讨教,他们对书法的基本认识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才是书法。这种对书法本体的狭隘认识,十分不利于书法的生存发展。
中国书法之所以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最根本的因素是“汉字”。在中国书法的发展演进中,汉字的演变是伴随着“书写”方式方法的变化而变化的,汉字与不同的工具材料结合就会产生不同的美。书法的发展与生产力的发展息息相关互为表里。甲骨文、钟鼎文、简书帛书、碑学帖学等等,都与当时生产力发展的工具材料相联系。看如今,新的工具材料层出不穷,作为书法创作,要让新的工具材料全面性的参与到书法创作中,包括电脑。在网络化电脑时代,关于汉字的传播途径、处理方式、欣赏渠道、使用频率等等都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作为书法本体内核的汉字正以崭新的方式方法被广泛地实用性“书写”着。试想,书法如果突破了“毛笔字”的狭隘观念,在观念模式、创作模式、工具材料模式等方面予以拓展和转型,以综合性的方式、方法、材料参与书法创作,书法的人口就会大大增加,凡是阅读汉字使用汉字的人都可以参与到书法创作中,那才是真正的“大众化”,那才是真正的“接地气”,那才是真正的“书法进万家”,那才会真正地为书法的创新发展注入强劲的时代活力,而真正的书法创新——书法的现代转型,才可能在这种火热的汉字生活中破茧而出。书法史告诉我们,离开毛笔宣纸的书法比比皆是,而当前所固守的“毛笔字”的书法观念,只能使书法的路越走越窄,绝不可能有划时代的书法创造。
书法理论家杨豪良认为:“从古至今,汉字从书写载体上经历了土、木、金、水、火的历史。在‘土文’阶段,书写的工具是自然物,书写的载体主要是地表;在‘木文’阶段,人们利用容易得到黑色颜料进行书写,竹简木牍等成为写字的纸;在‘金文’阶段,金属铜的被冶炼导致钟鼎成为集权象征的标志,那种雍容华贵和极强的装饰性也表明‘金文’时代的到来并带来了新的审美意趣;在‘水文’阶段,随着书同文完成汉字进化的定型性革命,人们开始主要用带色的液体在纸张上书写人类文明,并且延续至今;在‘火文’阶段,随着计算机网络的问世,汉字在书写技术上进入新的纪元——‘火(电)文’时代。以‘电’书写文字,显示了汉字与时俱进的盎然生机,也给传统的汉字书写带来了新的挑战,提出了新的命题,这也必然会促进汉字的进一步发展。”
毛笔字、大众化、纯艺术,这些莫名其妙的观念,都是为展览会实用主义操作模式服务的。坚持“纯艺术”就坚持了展览会所谓的艺术高度,坚持“大众化”就坚持了展览会所谓的参与广度,坚持“毛笔字”就坚持了展览会所谓的创作难度。有难度、有高度、有广度,操作起来才有“利度”。纯艺术、大众化、毛笔字,都是以展览为中心所摆下的迷魂阵。展览办到这阵子,上上下下都迷茫了。书法如何发展,未来的方向在哪里,展览会模式下的迷魂阵是无法给出明确答案的。
当下书法的创作模式和观念,最大弊端是与现实生活相隔膜。因为隔膜,所以有了“纯艺术”的论调;因为隔膜,所以才把实际的“小众”误读为“大众化”;因为隔膜,所以才固守着“毛笔字”的小圈子。一种艺术样式,当它失去了现实生活的滋养,当它对多彩的生活现实拒之门外,当它把自己束之高阁地“纯”起来,当它只限于小圈子里的孤芳自赏而没有大众的广泛参与,它便失去了发展张力,它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寿终正寝地躺在博物馆里。而当下书坛迷魂阵式的花拳秀腿所释放的“负能量”,不知要将书法引向何方?
2013年农历正月初一于北京先亮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