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日本小说家。1899年6月14日生于大阪,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国》等。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4月16日自杀身亡。
据日本媒体报道,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一篇小说被发现,小说题为《美!》(或译《美丽!》),创作于1927年(详细报道请见《东方早报》2月19日B2版)。这使得川端康成及其始终追求的“美”或“日本美”再次引起世人的关注。
说起来,作为同样深受西方文学影响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和川端康成却分属遥远的两极——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形式上,村上是排斥“日本美”的,而川端则对“日本美”爱不释手,深深沉醉其中。例如村上作品几乎从不出现艺妓、歌舞伎、和服、清酒、寿司以及祗园会、五重塔、富士山等“日本美”符号,而川端的文学世界本身即是由这些构成的。村上作品中倒是偶尔出现樱花,但即使同是樱花,在两人笔下也截然不同。《挪威的森林》第十章谓“在我眼里,春夜里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而《古都》第一章则谓“松树那洁净的翠绿和池水正使得花团锦簇的红色垂枝樱愈发显得千娇百媚”。前者,“日本美”荡然无存;后者,“日本美”赫然在目。
而这种“日本美”,恰恰是川端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原因。瑞典皇家科学院表彰他“以卓越的感受性、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心之精髓”。换言之,村上春树以不同于日本传统文学的“异质性”为世界所接受,川端康成则以忠实继承日本传统文学、表现日本人精神特质的同一性或“日本美”为世界所接受,并摘取世界文学最高奖项的桂冠。他在诺奖颁奖典礼上发表的演讲即题为《美丽的日本和我》。
那么“日本美”在川端笔下是如何表现的呢?在广为人知的《伊豆舞女》、《雪国》、《千鹤》和《古都》这四部作品中,应该说《雪国》是集中体现川端审美倾向的力作,其中表达的“日本美”可以概括为三点: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作品开篇这样写道:
镜底流移着夜色……人物在透明的虚幻中、风景在夜色的朦胧中互相融合着描绘出超尘脱俗的象征世界。尤其少女的脸庞正中亮起山野灯火的时候,岛村胸口几乎为这莫可言喻的美丽震颤不已。
……映在车窗玻璃镜中的少女轮廓的四周不断有夜景移动,使得少女脸庞也好像变得透明起来。至于是否真的透明,因为脸庞里面不断流移的夜色看上去仿佛从脸庞表面经过,以致无法捕捉确认的时机。
在火车窗玻璃中看见外面的夜景同车厢内少女映在上面的脸庞相互重叠,这是不难发现的寻常场景,但在《雪国》中成为神来之笔,以此点化出了作者所推崇的虚无之美——美如夜行火车窗玻璃上的镜中图像,是不确定的、流移的、瞬间的,随时可能归于寂灭,任何使之复原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反言之,美因其虚无、因其归于“无”而永恒,而成为永恒的存在、永恒的“有”。如果说,这种虚无之美的镜像中隐约叠印出中国禅学思想的面影,那么,“洁净”与“悲哀”则或可说是日本特有的审美取向或所谓“日本美”。
“洁净”在这部小说中出现了十几次,几乎都用来形容主人公驹子之美:“颧骨略高的圆脸倒是轮廓平庸,但皮肤犹如白瓷微微挂红,加之脖根都没有脂肪堆积,与其说是美人或是什么,莫如说洁净更为合适。”甚至这样强调:“女子给人的印象甚是洁净,洁净得不可思议。想必连脚趾窝都一干二净。”提起美,无论西方还是中国,很容易同善,同强大的、丰硕的形象联系起来。作为西方美学滥觞的古希腊雕刻,男性表现强健魁梧的英雄,女性表现丰腴匀称的肢体。“美丽(麗)”两个汉字,“美”由“大”、“羊”二字组成,“麗”字下面是“鹿”。“大”自不用说,羊、鹿俱有一对强有力的长角。这意味着,美的对象首先要大要强有力才得以成立。而日本人关于美首先想到的是洁净。没有洁就无所谓美,洁即是美,洁净是日本美的第一要素和最高标准。
另一点是“悲哀”。“洁净”用于驹子,“悲哀”用于叶子,出现了七八次,多用来形容声音之美:“好听得让人悲伤/美丽得令人悲伤的语声/清澈得令人悲伤/动听得令人悲伤/笑声也清脆得让人悲伤。”凡此种种,无一不将美与悲伤联系起来,即“以悲为美”。中国文学也有凄美之说,但不至于像川端这样不厌其烦。究其原因,一是同被称为日本民族固有文学观的“物哀”有关。二是同日本民族的宇宙观有关。面对宇宙万象,中国往往强调“常”(循环反复),关注传统延续、万古流芳;日本则每每留意“变”即“无常”,面对万象的流转不居生出无可奈何的喟叹,从而对瞬间的凄美格外敏感和情有独钟。这样的文学观和宇宙观进入《雪国》,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悲伤之美”。
概而言之,在川端看来,美的前提是洁净,美的极致是悲哀,美的保持是徒劳,美的归宿是虚无。这是一种经过佛教与禅学浸润的“日本美”和“日本性”,川端所表现的“日本人的心之精髓”,或许就在这里。
顺便说一句,川端创作《美!》的1927年日本发生了首次行业(港湾搬运)总罢工,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作家小林多喜二积极投身其间,并于翌年开始创作《蟹工船》,1933年被特高警察抓捕后拷打致死,年仅29岁,今年是其牺牲80周年。日本立教大学石川巧教授认为《美!》这部小说“与同代无产阶级文学相通的弱者视角同川端终生追求的‘美是什么’这一主题交融互汇,意味深长。此文应该是被川端本人刻意隐瞒的,其理由是今后的研究课题”。是啊,为什么刻意隐瞒?我想有一点可以保证:在特高警察时代,肯定不会是因为“美”!
(作者系日本文学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