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苏坚
旅居法国的华裔艺术家朱德群于2014年3月26日逝世,享年94岁。我希望这篇短议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认为国人对族裔的情结、对逝者的忌议,严重影响了对某些时刻、人物、事件的客观判断和评价,而这种效应又往往泛滥为一种维护、爱戴的情绪进而掩盖事实、真相、本质。很显然,对朱德群及与其逝世事件一起打包张扬的“留法三剑客”之赵无极、吴冠中,无论艺术评价或是艺术市场估价,从相关历史和现实因素考察,都有高估的嫌疑。
一般读者、观众,甚至包括很多专业人士,可能很迷恋于像“法兰西学院院士”甚至“华裔第一位”这样的缀称,有“勋章骑士”想象,至而容易被“艺术大师”、“国际名家”等弹性很大的级别称谓所迷惑。但是,一个失去昔日“艺术中心”辉光的,意在推广法国文化、艺术影响力的虚称,不应该影响大家回到朱德群、赵无极、吴冠中们的作品本身:对现代主义的遗续和部分完善,此“经典现代主义”有其价值和贡献,但也是“过气”了的。
事实上,其时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前后远赴留学的法国,无论曾经的“艺术中心”巴黎,或是作为见证者的诸多现代主义名家,都已处在光辉终结的临界点,“毕加索们”仍在招摇过市,但也感知得到离“过气”不远,就像那里的人们二战期间一直体会着的乏力感。而在因二战接上了“生气”的美国以及正“打造中心”的纽约,即使同是现代、抽象,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纯粹形式”,而糅进观念、行动乃至消费社会的时代因素。所以,本意要在巴黎寻找和实践现代主义的赵无极、朱德群,即使知道身边有毕加索、马蒂斯等人,也不得不转而借鉴美国“抽象表现”,受波洛克、德·库宁等人影响,将笔触、肌理、色泽的运动和节奏运用起来。最关键的是,由于现代主义“补缺”的机制自律,在现代主义的“普适原则”之外,强调中国传统元素——笔墨、书写、意韵等等——现代转化的理念,多少起了些作用,让他们算是抓上了现代主义拖延着的长尾巴。要对朱德群、赵无极、吴冠中等做学术、艺术史地位修理,还需要时间,毕竟他们刚刚过世。依有限信息和世界标准看,他们很难取得舆论渲染所意欲达到的学术地位。而艺术历史发展的态势是,绝不会永远依据单独一个“中国结”、“华人圈”来做学术预算和决算的,族裔“打气”的招数没有用。艺术史也早已越过联结现实有缺的“画意现代”阶段,甚至,“画意唯美”的追求在巴黎更早的沙龙艺术时期,已被“雅集阶层”玩过气了。
其实,就算观察市场迹象,也多少能窥其一斑。据80年代末90年代初尝试从台湾开始推销朱德群的画商介绍,单幅折合人民币10万上下的画价,都很难卖出。赵无极的推广情形大同小异,差别仅在于,赵无极“早识时务”,不但市场策略有备、先行、应时,甚至因亲自“归国”办绘画讲习班授徒,无意间在另一个“外交”领域、主要的华人圈推广了自己,政治正确名分、知名度都好于朱德群。大家想想,80、90年代,西方艺术界对现代艺术的学术评价、历史定位几乎早已成型,专业艺术史书里已经有各种版本的专门篇章,如果他们的“中国式抒情抽象”真有那么高的学术和艺术史地位,何以会只价值10万还在西方销不开、跑回港台也销不开?当然,此后的情形,同样的艺术家、作品,学术评价、历史定位不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但“市场状况”却天翻地覆了,就像此后本国经济腾飞、国内“土豪涌现”——这几乎就是有目共睹的唯一原因!
艺术领域的整个生态体系,都或多或少存在“过气”现象,我们一直都有“打气”追赶的紧迫和无奈心态,这之中,包括朱、赵等艺术家所谓的“传统现代化”的努力。跟朱德群、赵无极生活在同一时代、同样是法兰西学院院士的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持有一种“场域理论”,他试图解释、揭示“艺术场”中的权力、资本、传播等生效逻辑。毫无疑问,就像布尔迪厄对依托于“收视率”、“畅销书”逻辑的“电视场”、“文学场”的批评和担忧一样,艺术生态体系中如果哪一个环节有严重的“打气”迹象,各生产要素之间缺乏真实的互文关系,艺术离本真就一定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