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阐释”是作家、批评家苏珊·桑塔格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本论文集名字。其实,艺术家对批评的反感久已有之,只不过在后现代时期由于观念艺术的盛行,艺术家主体的强化,使得艺术家中心的冲动再次发酵,无论国外还是国内的一些曾经前卫的艺术家明确提出了反对阐释的主张,虽然这些艺术家仍然要借助观念的表达方式来进行表达。如上世纪九十年后期中国美术界出现的“新感性”思潮,该思潮标榜一种拒绝批评、拒绝阐释的姿态,有“千万不要理解我”的说法(见邱志杰《后感性》,1999年《后感性》场刊文章)。另一个拒绝阐释的例子是顾德新。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向以拒绝阐释自己的作品著称,虽然他的作品恰恰最需要阐释。
拒绝阐释的后果,我们可以从三方面感受到:一是阻断了当代艺术通过阐释后的再完成;二是赋予了艺术家自身以不受批评和随心所欲自我阐释的权力;再有就是对艺术与公众的沟通人为设置另一重障碍,这点,与当代艺术的公共性需求完全违背。
体验是绝对感性的,人们对艺术的感受恰恰不会仅满足于浅表的印象,理智及经验的阀门最终要敞开,如果不能得到一种“升华”,观众会简单地转身而去。当代艺术其实更强调与观众的交流,它往往在自身的文本留出空缺而为观众保留了一个位置,从而在个人话语中隐含了对话性。从本质上说,艺术是艺术家为个人的心理自我满足需要而设立的,而一旦将其呈现给公众,就成为与他人沟通的媒介,无论艺术发展到哪个阶段,这一点谁都无法改变。
观念性艺术的传达碰到了“拒绝阐释”的艺术家,似乎打了一个结,一些艺术家非常乐于束紧这个结,甚至不惜将其勒成死结。然而,随着艺术观念化的扩展和文化环境中公民社会的强化,当代艺术超越少数精英自我陶醉的游戏的倾向也显而易见。
其实这个结并不难解,解开并揭开这个结的理所当然地是从事批评和阐释的当代艺术批评家。当代批评如果在少数人的拒绝姿态面前畏首畏尾,那是批评的失职。
当代观念性艺术离不开阐释,这是由其性质决定的。如果我们将当代艺术作品中的观念看成为所指的话,那么它与作品呈现出的能指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个关系既是固定的也是任意的。所谓固定,是指观念表达与作品形态的唯一性,舍此,作品的独特与创造性就无从谈起,比如杜尚的小便器,正是在彼时彼地,放在在二十世纪初欧美艺术文化背景美术展览中,其反叛与哲学话语正当生效;说它们的关系是任意的,也就是说观念的表达所借助的媒材现成品并非是唯一的,如果杜尚当时拿到展览上的不是小便器而是大便池,所取得的效果也是一样。
但有一点人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杜尚的作品《泉》的意义正是在后世的理论和批评中不断阐释中才得以确立其里程碑的位置的,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杜尚的作品:以往的理论有从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角度理解、有从现成品—人工制品与手工制作的异同角度来阐释、也有仅从达达主义“破坏与创造”的角度来阐发的……后人的阐释序列拉得很长,实际上已经完全超越了作者的初衷,但谁又能说哪些是多余的呢!
本来杜尚送小便器去展览的目的很简单,他说:“我使用现成品,是想使人们冷淡美学,可新达达拿过我的现成品,并从中发现了美。我把瓶架和小便器丢到人们的面前,作为挑战,而他们却赞美它的美学之美。”可见在对这件作品的阐释中,作者的原意已经不是后世的评论者最看重的,重要的是后来的艺术状况的现实需求,现实需求催生了持续、叠加的阐释,批评的阐释帮助作品逐渐堆积意义,这才构成了杜尚作品的无尽魅力。
其实杜尚本人也是自己作品的一个卖力的阐释者,“杜尚还把所有艺术评论的可能性把玩了一遍,他自己出书,并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不断做出再阐释,知名作品都要经过接受史的考量,杜尚通过这种方式,决定并且神秘化了作品的接受史。”(汉斯·贝尔廷《现代艺术之后的艺术史》,见《当代艺术与投资》2010.9)
杜尚以及所有批评的参与,正是观念性作品的从能指—所指完成路径的标准典范,杜尚作品如此,况且他乎!
也许,某些人标榜的“作品的‘自我指涉’”可能是拒绝阐释的艺术家们的一个避难所,的确,“自我指涉”可以解构艺术的所指,但它的最大问题在于自我指涉造成内容的苍白空洞,无限的自我镜像形成循环,其结果甚至导致艺术家视野的逼仄和自我陶醉。生存体验的匮乏使之无力跳出自我复制的怪圈。自我指涉可能让叙述主体滑入到一种境地——就像一个人关在黑屋中喃喃自语: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纯粹的自我指涉的艺术也许只存在于纯形式的作品中,纯形式的欣赏需要感受力而不需要阐释,如果自我指涉的艺术本意仅仅在于内循环和自我完善,那么观众(作为第三者)的观看其实都是一种多余,也应被排除在内循环之外,至于对作品的思考,那就对您不起了。
幸亏杜尚的艺术不是内循环的,否则我们早就不去谈论它了!
拒绝阐释,如果出自一个艺术家之口,我会表示理解,但并不妨碍我对他作品的阐释;如果拒绝阐释出自一个批评者口中,我却无法理解,因为其工作的性质决定了,他一张口便在阐释——一个封住了自己口、截断了自己的手的批评者能干什么?我无法想象。他只能欣赏了,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