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霁翔
单霁翔与故宫,从不缺少关注:今年9月末,单霁翔获文物保护专业最高学术荣誉福布斯奖,成为首位获该奖的华人;近来,故宫制作的一组《雍正行乐图》动态图片在微信上获得百万点击量,不禁让人惊呼,古老故宫原来也是“萌萌哒”。
在故宫博物院迎来建院89周年之际,我们专访作为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单霁翔。
和单霁翔谈论故宫,说得更多的是对于故宫的守护。以“故宫古建筑整体保护修缮”与“平安故宫”这两大世纪工程为依托,单霁翔和他的团队以传统文化守护者的姿态,坚守在属于他们的历史节点。
心怀敬意,守护传统,瞩目未来。
当人们不能待文物以尊严的时候,文物就无法融入社会生活,无法让人们感受到美好
解放周末:身为故宫博物院院长,您总是每天很早走进故宫,很晚走出故宫。因此,您眼中的故宫可能有一种观众所无法看到的美。比如,您曾说,故宫在朝阳升起、夕阳西下的时候,特别美。
单霁翔:还有月亮初升的时候,故宫特别静、特别美,让我非常享受。不过,同时也特别警惕,睁大了眼睛四处看,因为夜晚开始了,要保护好故宫。(笑)
解放周末:可以说,为了传统文化的保护,您一直睁大双眼。
单霁翔:我是2012年来的故宫,之前从事的也一直是与文物保护相关的工作。
上世纪90年代,我主要在北京市文物局工作,当时我们实施了故宫筒子河、圆明园遗址、明北京城墙等历史遗迹的保护与整治,后来又规划了北京旧城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北京皇城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等项目。
2002年后,我到了国家文物局,在乡土建筑、文化景观、工业遗产等文化遗产保护新领域里做了一些研究和实践。
解放周末:做文物保护工作,不可避免地会与加速推进城镇化的当下有所冲突,在您以前的工作经历中,曾为这样的冲突发过脾气吗?
单霁翔:确实,我们身处的是一个大规模城镇化建设的时代,没有哪个国家的城镇化来得像我们今天这般猛烈。我们必须承认,这个时代,地上、地下的文物古迹,和城市发展的矛盾异常突出。
不过,我很少发脾气,心里有气的话也是回家后,自个儿对着墙发一通火,因为也不敢对着夫人发。(笑)
但有一次确实情绪失控了。那时我担任北京市文物局局长,看到一处历史遗迹被破坏,我阻止不了,火了,当时气得我都想撂担子了。
解放周末:此刻听您提起这件事,依稀还能感受到您的痛与怒。
单霁翔:眼看文化遗产被毁,怎能不心痛?
其中最令我心痛的,是看到北京的四合院被拆除。最近建筑学会组织活动,约大家写文章,题目叫《建筑师的童年》。我在文章里回忆了自己的童年:6岁前,我在北京崇文区的一个四合院里长大;7岁到13岁,搬去了西城区的一个四合院,后来又换了一个院子;从16岁起,我在东城区美术馆后街的一个四合院里当工人。我前后呆过四个四合院,对四合院的美好有着切实的感受,对邻里情谊有着深刻的记忆。
这些青砖灰瓦的传统四合院民居,以及由这些四合院组成的胡同,是北京这座古都的特色,承载着城市的文化记忆。
我非常反对现在还在普遍使用的“旧城改造”、“危旧房改造”这样的字眼。“旧城改造”是一个不科学的口号,它把一些有着丰富文化积淀的城区,定位成要改造的对象,而没有强调旧城还有需要保护的一面。“危旧房改造”也是,危房需要改造,但如果把旧房也改造了,就有可能抹掉一些旧房所携带的历史信息。那些老建筑并不只是陈旧的砖瓦,它们还存储着属于传统中国的生活方式与文化沉淀。
解放周末:但反对的声音也振振有词,认为有些文物建筑已破败不堪,影响城市发展和人民生活,应该拆。
单霁翔:这就谈到文物的尊严问题。
像以前的大明宫,上世纪40年代,河南百姓逃荒到那里就住下了。一住几十年,形成了10万人的棚户区。几十家合用一个卫生间,几家合用一个水龙头。可以说,很多历史遗址都存在这种情况,圆明园遗址上原来住着1000户人家,堆满了垃圾。
再说四合院。违章建筑越搭越多,四合院成了大杂院。老百姓不乐意修房子,因为房子不是自己的;房管所不乐意修房子,因为等着开发。于是越来越破烂,就给了房产商一个拆的借口。
当人们不能待文物以尊严的时候,文物就无法融入社会生活,无法让人们感受到美好,甚至会带来负面影响。
毁弃历史文化,是把传世字画打成纸浆,是把商周铜器当废铜回炉,太可惜了
解放周末:听说上任后您走遍了故宫的每一间房子,为什么这么做?
单霁翔:要保护故宫就得先实打实地了解故宫。走访中,我们发现故宫180余万件(套)文物中,有上百万件需要修复和采取预防性保护措施。针对大量院藏文物濒临腐蚀、锈蚀等严重自然损坏状况,我们亟需建立一个大型的、综合性的文物修复平台,对文物进行全面和持续不断的抢救性和预防性的科技保护。进行中的“平安故宫”工程的三大保护对象之一,就是保护藏品安全。另外就是保护占地112公顷、建筑面积17万平方米的古建筑群的安全,保护每年约1500万中外观众的人身安全。
解放周末:如何更好地保护好历史留给今天的宝贝?
单霁翔:我先给你讲讲,我从我的博士导师、两院院士吴良镛教授身上学到的吧。
有一次,我去吴先生家看他。一进门,他就递给我一部厚厚的《中国人居史》书稿,那是他第七次修改了。然后,他又领我上楼顶,那个租来的屋子是他的新工作室,工作室里堆满了图纸、资料。那年,吴先生91岁,他还在不断地开始一项项新工作。
吴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文物饱含深情。有一次,他气愤地说,毁弃历史文化,是把传世字画打成纸浆,是把商周铜器当废铜回炉,太可惜了。
解放周末:叹息背后,是挚爱。
单霁翔:和他的老师梁思成一样,吴先生热爱着北京这座城。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他多次指出,沿着这个路子继续(建设)下去,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好的拆了,滥的更滥,古城毁损,新建零乱。
上世纪70年代末,吴先生在领导北京什刹海规划研究时,就提出了有机更新的思路。这个理论在1987年开始的北京菊儿胡同住宅工程中得到实践,这个工程后来获得了联合国世界人居奖。
有机更新理论强调把旧城看作有生命的整体,既要精心保留文物建筑,又不能将其当作木乃伊,而是要尽可能地派上适当的用途,即旧建筑再利用。但是,一定不能大拆大改。
解放周末:这些引人深思的话语,正是文物保护理念的一种传承。传承,也发生在故宫里。作为第六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前五任院长留给您哪些财富?
单霁翔:太多了。比如,国庆前,我给中层干部上课,讲到了张忠培院长。张院长只做了两年零三个月的故宫博物院院长,但他对故宫功不可没。
我梳理了一下,他对故宫博物院有四方面的贡献。
一是他明确了故宫博物院的性质,是一所综合性的博物馆,而不仅仅是清宫遗址。
二是他建立了人才引进制度。以前故宫常在工作人员家属中招聘,1988年,张院长从社会上引进了6位硕士生、2位本科生,从那以后,故宫严格把关,招的都是优秀人才。
三是他建立了院长负责制和各部门的岗位责任制。
四是他就任伊始就对筒子河两侧、端门等一些被其他单位侵占的文物建筑进行坚决收复。他一次次给国务院打报告,和其他单位沟通,做了很多基础工作,这样我们今天才能基本收回被占文物建筑。比如,某次会议曾留下纪要,一旦中国历史博物馆新馆建成,端门和端门广场便交还故宫管理。现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建好了,这份纪要就成了我们要回端门和端门广场的依据。
你说张院长有多了不起,两年多时间就做了这么多事。
解放周末:一代代故宫人,完成的就是文化的接力。
单霁翔:大家都是呕心沥血为故宫。
吴仲超院长是在1954年1月接手故宫的,那时候的故宫是个大垃圾堆,杂草丛生,光垃圾就清理出了100多车。吴院长从废墟上建起了一个新故宫,引进了许多艺术人才,徐邦达先生、耿宝昌先生都是那时候被招募进故宫的,当时的故宫专家团队是历史上最强的。在五任院长中,吴院长的任期最长,三十年,差不多是一辈子了,都给了故宫。
这一路走来,我从这些老前辈身上学到了很多,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挚爱,和对责任的坚守。他们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如果今天的年轻人不了解、不热爱传统文化,那么,明天传统文化的守护就会后继乏人
解放周末:前阵子,一组名为《雍正:感觉自己萌萌哒》的动态照片在网络走红。故宫人员通过数字现代技术让静态的雍正帝“活”了,人们惊叹,故宫也开始卖萌了。
单霁翔:我们用数字技术对馆藏品《雍正行乐图》进行了动画处理,配以网络热词,幽默解读雍正。如果不是这组动画,或许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件作品。
其实,这倒不是故宫第一次卖萌了。我们在淘宝网站上有旗舰店,你可以看到Q版人物、文房用品等衍生品。我们有一支70人的团队,主要工作就是提取藏品和古建筑的数字信息,整理后传输上网。
过去我们的文化衍生品比较多的是复制原物,现在我们加入更多创意,也更实用。像把清宫服饰图印到手机壳、亲子套装上,这样人们一穿衣服、一拿手机,大家就能看到这些图案了。
这支队伍很年轻,很有闯劲。作为院长,我的责任是寻找平衡点,他们的创意,有些通得过,有些通不过,原则是不能恶搞。
解放周末: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故宫卖萌,不是简单的商业行为,更意在文化传播?
单霁翔:是的。开办博物馆的目的是让人们把更多的博物馆文化带回家。所以,文创产品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要有文化的内涵。我们已经研发了将近6000种文创产品,现在要把数量的增长变为质量的提升,而提升要点就是怎样使古老的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结合起来。
解放周末:让传统文化活在当下,你们的秘诀是什么?
单霁翔:没什么秘诀,故宫要吸引更多的公众、推广我们的传统文化,就不能保持一成不变的严肃面孔。吸引年轻观众,必须用年轻人的方式。
为什么要吸引年轻人?因为如果今天的年轻人不了解、不热爱传统文化,那么,明天传统文化的守护就会后继乏人。
当然,我们的目标不仅是年轻人,而是所有人。为此,我们讲四个权:要让每个公众都对故宫有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和对故宫文化的享用权。尤其是享用权。文物是属于大家的,藏品要让大家看到,传统知识要让大家了解。历史知识、藏品知识如果不能被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接受,那它的传播就有问题。
解放周末:博物馆不该高高在上,不该冷冰冰,有了文化的温度,才会呈现出越来越开放的姿态。
单霁翔:是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故宫古建筑整体修缮工程,一方面是为了让古建筑身体健康,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扩大开放面积。修缮工程启动前,故宫开放面积占总面积的30%,现在是50%,明年建院90周年时,将再开放4个区域,扩大到65%。未来故宫的开放面积将达到76%。
解放周末:开放越多,你们的安全压力也越大,故宫出点事,很容易成为新闻热点。
单霁翔:但压力再大,也要尽一切努力来保证这种开放度。
全世界的博物馆,没有哪个像故宫这么地形复杂、规模宏大、观众数量巨大的。去年,我们建成了一个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安防系统,1500个高清摄像头遍布全院。而这个数字随着开放面积的增加还在增加。此外,我们还在抓紧研发用互联网技术监控全部可移动文物的保存状况,一旦文物的保存地点、保存状态出现变化,系统就会报警。
解放周末:承受压力,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故宫的辉煌与文化积淀。
单霁翔:举个很小的例子。故宫现在的门票是60元,观众给100元,要找回40元。如果票价定100元,那就方便了,可以实行无人售票,加快进宫速度。但我们不想为了方便而涨价,因为涨价必然会阻挡部分观众的脚步。
就连小小的讲解器,我们都花了心思。一般博物馆讲解器中的语言不会超过12种,而我们有40种,连鞠萍姐姐讲解的少年版、王刚讲解的故事版都有,就是为了给观众更多选择,让大家喜欢来故宫。
解放周末:开放的姿态背后有深意——着眼于未来的传承与守护。
单霁翔:守护是艰难的,光清点故宫藏品就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今天,我可以清楚地告诉大家,故宫目前有1807558件(套)馆藏文物。可是,这个数字饱含了在我之前五任院长的心血,清点故宫文物是从第一任院长易培基先生就开始的,直到郑欣淼院长离任,才有了这个精确的数字。
但我还得接着清点,我们有一个三年清点计划,三年后还会增加20万件,还是30万件,现在都不好说。前阵子我们清理了两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乾隆28000首诗,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每首诗定名之后才能计入馆藏。还有甲骨,我们现在研究了4700片,还有18300片有待研究。还有18000张清宫老照片、42000幅尺牍,都是很重要的文物,都等着整理。
解放周末:这种守护,凝结着沉甸甸的责任。
单霁翔:在故宫工作越久,对故宫的感情越深。每一天的感受都是新鲜的、紧迫的、深刻的,也可以说是每天如履薄冰。因为,面对故宫这处有着近600年历史、世界上最大的木结构建筑群,守护着故宫博物院这座珍藏近两百万件(套)珍贵文物的文化圣地,必须心怀敬意,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做事。
解放周末:您曾许愿,要在2020年故宫600岁生日的时候,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你们是如何一步步在接近这个愿望的?
单霁翔:那是因为开始于2002年的“故宫古建筑整体保护修缮”工程,和开始于2013年的“平安故宫”工程,都要在2020年结束。我们希望这两个世纪大工程结束时,故宫是健康的、安全的、完整的,自然也是壮美的。我们不是因为要赶什么节点而这么说,而是我们现在每一天实实在在的工作,都是为了那一天,为了下一个6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