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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视台在新闻报道国家博物馆举办的“佛罗伦萨与文艺复兴:名家名作展”时,将米开朗基罗(1475—1564)所作的大卫·阿波罗雕像的下身打上马赛克遮挡,在重播时又将马赛克抹去。这一挡一抹引起敏感的观众的强烈反响,去年在湖北美术学院门口悬挂何家英画展广告选用的全裸女作品也引发一场社会争论。关于裸体艺术品面世是一个永远会争论不休的问题,因为争论的双方不在一个“道”上。裸体艺术作品的风波不仅现在发生,过去也发生过,不仅在中国发生,就连开放的艺术之邦古希腊和法兰西也发生过,人们争论的往往不是艺术问题而是社会风尚的问题。
上世纪50年代,刚解放不久的新中国美术院系恢复人体习作课,这在那革命的年代自然会引起大风波。事情一直闹到毛泽东主席那里,毛泽东在60年代特地为这个课程问题作了批示,我记得大意是:为了发展艺术科学,小有牺牲是值得的。70年代末开放之初,一家美术刊物在封底发表了法国画家安格尔的裸体名作《泉》,引来全国风暴式的反应。据说给《人民日报》的人民来信用麻袋装,某省的妇女联合会代表妇女维权,上书中央控告这家刊物公开侮辱妇女。相继又发生画家袁运生为首都机场创作壁画《泼水节》,画中在进出国门处画了全裸女像。画家曾亲口对我讲述始终在中央领导关怀下进行的创作过程,据说壁画完成后中央走得动的领导都到现场参与了审查工作。画家曾大着胆子询问最高领导:“这样画行吗?”最高领导很自然地回答:“我看可以嘛!”当听到有人会反对时,一位老将军将拐棍在地上狠狠捣了几下说:“谁反对你告诉我。”在场的主管文艺的领导以客观的语气说:“不要怕反对,也不要指望人人都同意,就是一万年后还会有争议的。”
这里我注意到一个事实,中央领导作为政治家认同裸体艺术,是从艺术与政治的关系考量的。在我看来,一个国家民族如果不能认同和接纳裸体艺术,表明这个国家民族是处在意识的封闭禁锢之中,这样的国家民族和人民是根本不可能接受开放的国策的。在中国社会允许裸体艺术存在和展示,标志着我们的社会正从禁锢走向开放。人类精神的禁锢和开放直接投射到人的身体是包裹还是袒露,程度是成正比的。我在开放的俄国彼得堡涅瓦河边就见到许多三点式女子躺在河边享受温暖的阳光。
人体艺术源自古代,两万年前的奥地利维林多夫《母神》就是全裸体,在古埃及壁画中出现的女乐师是一群裸女。真正的人体艺术还是发达于古代希腊,根源在整个社会奉行裸体锻炼身体的风气,但最早出现的裸体雕像还是引起风波的: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列斯专为一位希腊运动员、最美的女人,也是雕刻家最钟爱的情人叫伊留娜的雕了一尊脱去衣裳准备入浴姿势的立像。这尊雕像原本是科斯城订制的,但科斯城反对裸体而不肯接纳,结果被开放的克尼多斯城买去安放在广场的中央供人们观赏,引起全希腊的轰动。克尼多斯城也因这尊雕像闻名欧洲,引来许多旅游者观光。据说一位古罗马作家见到这尊雕像竟然被激情和美所压倒,拜倒在雕像前如痴如狂。这尊全裸女性雕像因克尼多斯城而得名为“克尼多斯维纳斯”(在艺术领域凡以裸体面世皆取名为维纳斯或以别的女神命名—笔者注),这尊雕像的问世给世人带来新的感动,人们从中可以感受到安宁、纯洁与和谐,得到温柔的抚慰和美的陶冶,因此而风靡欧洲影响全世界,成为人类自身完美的象征。
凡是到过巴黎大歌剧院的人,都会看到剧院门前一组全裸男女雕像,中央站立着一位高举双臂击鼓的男青年,周围围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全裸体少女,犹如花环一般应着鼓声绕圈旋转,疾风一般。这是一首青春、欢乐和生命的诗,是美好人生的赞歌。法国评论家戈蒂埃说,这组雕像“比生命本身还要活”。但是当卡波尔雕的这组全名《舞蹈》的群雕落成时,却遭到保守的伪君子们的抨击、诽谤和极力反对。他们认为全裸雕像太放肆了,安放在国家剧院门前不雅观,简直是低级下流、败坏道德、有伤风化,一些妇女路过时还掏出手帕遮盖雕像,更有人呐喊“拆毁它”。可是随着岁月流转,人们不仅接纳了它,而且越发喜爱,现在它已成为巴黎的一道亮丽的景观,很多人在雕像前照相留念,视为荣光。这对大众来说是少见多怪,多见也就不怪了。
我们都应该思考一个问题:人类在科学研究上取得了难以想象的伟大成就,可是对人自身的研究并不理想。人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在古希腊阿波罗神庙的墙上刻着的神谕是:“认识你自己!”从那以后世间的研究家们都从不同的领域层面去研究人是什么。科学家、医学家、哲学家、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尤其是作为人学家的文学和艺术家,用他们各自的语言描述并传达对人的研究与认识,在画家笔下和雕刻家刀锤下的各种人物就是他们研究认识人的成果。在绘画雕塑中的裸体只是艺术家们在艺术创造中的一种语言。
人们应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人们脱去遮体御寒的、具有社会属性意义的衣裳时,在裸体状态下人人都是平等的,帝王和平民一个样,所以裸体艺术具有平等意识内涵。在世界万物生灵中人是最美的。人的美包含自然属性的肉体美和社会属性的精神美。人体富有对称、均衡、和谐全部美形美态美质,是大自然的造化杰作,也是一切美之根源。对于男性之美,海明威在他的作品中有句名言:对男子汉来说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而女性之美,在印度诗人泰戈尔的笔下则是:“用一转的秋波,你能从诗人的琴弦上夺去一切诗歌的财富,你能使世界上最骄傲的头在你脚下俯伏。”
人体是造型艺术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语言,他(她)本身就超越时空,超越民族国家,超越时代和阶级,成为艺术中的永恒。造型艺术家最善于使用人体的语言来表现自己的社会理想、美学理想。人体各部分都是有表情的,可以把人的思想、性格、目的、欲望和情绪最微妙地表现出来,体语胜过言语。米开朗基罗是最善于发掘和运用人体语言的大师,他创作的《奴隶》雕像,我们从中体味到束缚与解放。他曾为佛罗伦萨统治者梅提契的墓作过两组雕塑,题为“昼”、“夜”、“晨”、“暮”。在《昼》中雕了一位健壮的裸体男子侧身转首看着人世间,他是囚笼中的老虎,全身隆起的肌肉潜藏着巨大的力量,可见得他蜷缩在那里,有力量不得施展,但又不甘心,从他那专注的目光中看出他正在窥视人间,寻求时机以求一逞;他在《夜》的女性裸体雕像中,刻画了一位沉入梦乡的女子,全身舒展的她在极度悲哀与折磨中仍保持自己的静态之美,雕刻家在底座的赋诗中说道:“只要世界上还有罪恶与耻辱,不见不闻,无知无觉,长眠才是我最大的快乐。”雕刻家的理想与情感都在此像中。
我曾在上世纪80年代撰写过一本《西方人体艺术鉴赏》,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当时的湖南《美育》杂志著名编辑、学者李绍谦专门为我的书作序。她对人体艺术作了正确、全面、深刻的智慧概括,我特引述如下作为结束语。她说:“裸体艺术是对生命奥秘的探索,裸体艺术是对生命奇迹的赞颂,裸体艺术是对人生价值的肯定,裸体艺术是艺术家情与爱的升华,裸体艺术是对真善美的追求。”这就是用艺术的眼光看待裸体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