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许多信徒把佛教当作一种身份的修饰、财富的装饰和空虚的掩饰。如今的寺庙有许多已沦为无知者求财,有心人敛财的地方。
但是这种情形,并非自古一贯如此。在我们的模糊印象中,古代的寺庙是礼佛的清静之地;也是落魄书生求签时偶遇千金小姐的地方;也是杨康掌劈黄蓉软猬甲的地方;也是愤怒的朱重八题壁“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尤带腥”的地方。
事实上,对于宋、明、清的文人墨客、士绅精英来说,寺庙不仅仅是礼佛清修之地,更是文人士绅重要的文化交流的场所。讲学传道、书法绘画、吟诗会友,甚至画作和古董的交易都在寺庙里进行,彼时的寺庙是重要的文化场所。
宋、明、清的的寺院除了宗教传播之外,还是重要的文化交流场所和精英阶层的活动中心。对于彼时的文人与士绅来说,寺院的宗教色彩不强,文化色彩和社交意味更加浓厚。文人墨客、士绅精英在寺庙里聚会、游玩,团结成为一个圈子,把不属于圈子的人排除在外。寺庙中的文化社交显示着文人士绅在一方的文化权力、艺术地位和精英的身份。
“梵刹琳宫,文流羽士所潜踪,历代名贤高士多游息。”——常常拜访、捐资寺庙的文人和士绅的艺术品味也影响着寺院里的和尚。许多聪明的和尚的诗书、字画上的造诣超群。今天宝岛上的星云大师虚怀若谷,毫不介意别人叫他“政治和尚”,古时的“政治和尚”少,而“艺术和尚”多,文徵明、董其昌都曾与资深艺术和尚交往,两人都喜欢流连寺院,馈赠墨宝。
1633年,大约在冬季,见月宗师偶居湖广一所庙宇,遇到一位明藩王的世子前来游览。踏雪而来的世子欲画一幅“独钓寒江雪”,然而“炭稿数次”,仍踌躇不已,未敢下笔动墨。见月宗师在一旁道:“凡善画者,意在笔先,下手不假思议,方得其神。如此再三拟度,恐无天然之妙。”世子有些不悦,说:“你来,你来。”见月执笔一气呵成。世子感慨:“僧中所隐高士不少。”两人由此相识相知。
宋、明、清三代,无数的寺庙中每天都发生无数这样的文人墨客的偶遇或者约会。在寺庙里遇到沈周、董其昌与文徵明这一类文人骚客的机会多多。相比之下,在破庙里遇见身中奇毒受重伤的江湖少侠,或者撞见落魄失所寄身小庙的曾涤生,纯属小概率事件。
古代的文人士绅对寺院的情感与眷恋,与其说受到宗教价值的吸引,不如说沉醉于寺院的文化与审美。寺院的幽静、安详、隐秘,远离政坛纷争、风尘喧扰,成为一个理想的文化庇护场所,与文人墨客的隐士理想不谋而合。
晚清之后,佛教几经历难,寺庙里的文人墨客也是风吹雨打散落无踪。直到近年,佛教寺庙再次复兴,香火鼎盛——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信众如云——王侯贵臣弃豪车如脱履,庶士富绅舍资财若遗迹。但是,今天的寺庙已经与文人士绅的艺术创作、文化交流毫无关系。
佛教在近年的复兴基于两点:对于新贵与富商来说,他们困惑于社会快速变化及政经生涯的不安全感,希望寻求一种心灵庇护。对于民众来说,是一种对道德复兴的渴望:在商品化大潮与社会腐败的影响下,传统的伦理和社会规范不断瓦解,人们希望在佛教中寻找新的道德支撑点。
随手翻开历史书,愈是乱世红尘,人们愈是期待慈航普度。自唐代之后,寺院最多、香火最盛的三个时期分别是:晚宋、晚明、晚清——可惜这个“晚”,是“夕阳晚照近黄昏”的“晚”,而不是“欲济苍生未应晚”的“晚”。
如果说,今天进寺院烧香求佛的新贵与明星,尚存一息敬畏心,尚有一丝为新财富寻求道德支持的祈望。那么,那些寻求“异能大师”庇佑的新贵与明星,则表达了他们更加直接而强烈的渴望,他们所怀的尽是私心,并没有宗教信仰的关怀。
要求新贵与明星像古代的文人士绅一样,把寺院当作艺术文化交流的场所,通过诗书绘画来获得内心的平静,太麻烦了。新贵与明星们可以通过给“异能大师”送上厚礼:大则悍马载黄金,随喜善缘;小则名家画一轴,亦是善果。直接换取大师客厅的入场券,瞬间获取大师长保平安富贵的承诺,方便快捷,还免增值税。
要求新贵与明星像古代的文人士绅一样,通过文化与艺术来划分精英阶层,太麻烦了。新富与明星们宁愿走进“异能大师”的客厅,上一堂方便快捷的富贵联谊速成班。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大师也有算不到的福祸。今季最火爆的美剧《纸牌屋》里的男主角教育我们:“Aperson'scharacterisn'tdeterminedbyhowheorsheenjoysvictory,butratherhowheorsheenduresdefeat.”——很遗憾,个别异能大师显然缺乏史派西那种直面失败的勇气和处理不测风云的能力。在底牌被揭穿之后,“大师”的气急败坏与恶言相向,就是这个浮躁而虚无的时代的最佳注脚。在目睹了“大师”的这一场闹剧之后,但愿我们的新贵与明星能够清醒一番,从今往后能够以冰心对待“太太的客厅”的态度来对待“大师的客厅”。
“大师”终究是浮云,礼佛静修是正道。《金刚经》讲: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人不是不能有所求,但若是求见佛祖法相或者向佛祖求富贵平安,肯定不是真的信徒。
对新贵与明星来说,如果《金刚经》太艰涩,不妨听一听莫文蔚《盛夏的果实》: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学会放弃欲望,忘记佛祖,才是靠近信仰的第一步。
滚滚长江东逝水,百年人事几番新,如今的寺庙里不再有落魄书生踌躇而行,不再有满襟墨迹的髠残与石涛向你款款走来,寺庙也不再是文人画家和士绅精英作画、赏画、吟诗、鉴别古董的文化场所。但是无论寺庙与艺术如何变化万千,有一点我们应该始终记住:寺庙多去少去无妨,佛祖应该在心中长留。艺术品多买少买皆可,但是艺术应该在心中长存。
廖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