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书法
(一)
“书,心画也”,这是扬雄给书法下的定义。“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表,总之如其人而已。”这是刘熙载的书法定义。而当代一般学者认为:书法是一种墨象艺术,用抽象的点线画(线条)书写汉字,抽象印象的墨迹艺术。比较古人今人的书法定义,差距显而易见。今人仅仅把书法看成是一种艺术方式,而古人呢?把书看成是学、才、表的综合体现,看成是“心画”。心画是说:书法的本质也即是人的本质(学、才、表,如其人)。书法是书家生命存在方式的直接展示,是个体生命意义的呈现。书如其人,它体现着人的生存状况,甚至喜怒哀乐。人总是要死的,“雪泥鸿爪”,见书如见人,因此,在古人眼里,书法也是人对死亡的一种超越,是个体生命意义的显现,是对生命意义的定向和追问。书法学习和创造,工具简单,迅捷而方便。“书画同源”的第一层意思应该是,书画都是源于生活,来源于大自然,得自于对生活对大自然的感悟。第二层意思是汉字原是象形文字……第三层意思才是历代的中国画家,都从书法中得到启示,进而以书入画。但是绘画于自然的关系是“似而不似”、“不似之似”的关系,而书法呢?则是不是即是、是即不是的关系。
书法既然是艺术,它总是和文化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也就是说书法也总是要体现一定的时代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对人存在的思考,是对人的价值、人的生存意义的关注;是对人类命运、人类的痛苦与解脱的思考与探索。书法呼唤人文精神,书法弘扬民族传统。谈到人类的痛苦与解脱,总离不开社会的具体问题,但书法不是政治,书法不是军事,书法的人文精神是在超越层面上的。什么是超越层面?书法创作,任感情驰骋,让作者与观者心与心碰撞,在主体和另一个主体的情绪交流中,流荡着一种韵调。书家独自一人的书写也是一种情感锤炼。作者内心精神的整体是孕育作品的温床,这种整体精神有的是偶发的,但绝不是盲目的,它是基于反省、自知的基础上的整体性感受。有了对生活的整体性认识,把握外在的感性材料,一些社会的具体问题,就不再能束缚作者,他不为困苦所征服,不以处理现实问题为己任,他首先是在思想感情的内在时空中获得最大自由,纵情挥洒。他把对生活的感悟、理解和探究凝成墨象投向自身,投向心灵深处的情感世界。使先前从生活中积累下来的朦胧感受和内心体验以感性形式,结合理性内容涌动起来,成为作者内在观照的对象,而后用笔墨点画呈现在人们面前,这就是超越的层面。因此,无论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无论生活走到了什么地步,对意味世界的把握,对审美视界的构造,汉字书法,只要中华民族存在,它都会具有永久的生命力和不断开发出的深层的文化意义。
以上就是我们对“书者,心画也”“书者,如也”两句话的阐述和解读。前两句话,从哲学的角度,是直指书法本体问题。“纵横有象”既是本体论,又兼及了方法论。古人书论之精辟千载之下,使我们汗颜。另外,从逻辑上讲,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对人类存在状况的一种解读、一种追问,在这种追问中,显示了书法本体论的自觉。汉字书法的本质,即人的本质,这就是本文的论点。
书法:田滋茂
(二)
如果,书法的本质即人的本质这个观点有可取的地方,则笔者认为书法教育和书法艺术创造既要强调理性意识的作用,重视感性发挥个性,但也不宜过分理性和理性化,而应该立足于人文关怀,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和感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在当前的中国,物欲横流,贫富差异悬殊,享乐型消费主义的盛行和对人文精神的消蚀已是普遍性问题。理性,包含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急剧膨胀,而代表终极关怀的人文精神受到压抑。针对以上状况,笔者选择提出两个观点:
1.汉字书法的教学和艺术创作应在理性引导下,在心理的、深邃的半意识、无意识的层面上获取一些营养,培养内心感悟。艺术创造中,意识(理性)的作用是需要的,但是作用是有限的,无意识和不自觉又是必不可少的。书法艺术的结构是复杂的,尽管表面看来,黑白分明,其结构一目了然,实际上真草隶篆,任何一幅伟大的传世作品,我们总是不断地发现以往我们不曾注意到的新的人文内涵和感悟到新的形式观念,这也说明我们的意识不可能掌握所有的形式过程。笔者认为:对任何艺术品的全面掌握是决不可能由意识、由理性对形式的分析来充分实现的。它须有感性和“任意挥洒”的配合。古人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这就是人文关怀,这就是古人对无意识、潜意识的重视。
2.向儿童学习,珍惜自己的无知,儿童般的本真和无知,值得一切艺术家、书家、专家学习。我们从小读书,大学毕业,高级职称,头发白了,看到儿童的本真,发觉自己的无知,其实,本真是古今中外最高层次的美。未知、无知是一种无价之宝,它给我们带来学习的创作动力,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坦承我们自己的无知。珍视自己的无知,无知是绝对的,知识已知是相对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珍惜我们的本真、未知、无知。珍惜它的一点一滴,珍惜它的一丝一缕。我们的艺术家更应该做到这点。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中有些人,通过所谓的学习,破坏了自己的本真和无知。有的人对于自己的本真和无知,不知如何在创作中利用它,因而任其荒废,这真是艺术创作极大的误区。作为一个书家,我们正应该在那些我们自认为最了解的领域中,重新探索我们自己的无知。没有无知就没有创新。比如:执笔方法,写字规则,中锋用笔,侧锋取妍,结体造型,分行布白……真草篆隶,文字起源,说文解字,小学训诂……我们都应该重新探索自己的无知,审视自己的知识。其实无论是什么教授、专家、大家,有知识是相对的,而未知和无知却是绝对的,要证明这一点是很容易的:你只要随便翻开一本最简单的字典或辞书,你便会发现每一个字都掩盖着一个无底洞,你只要把问题投进洞去,你就立刻会发现,里面是无穷无尽的未知和无知。读任何一篇文章,我们都能发现未知和未解决的问题。因此我们应该坦承自己的无知,绝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也绝不能因为某个人在某方面的无知而轻视他。当今社会美学意识分崩离析,所有的艺术理论都无非是一些碎片和残余,书法的现代性所表达的意思也是极含混的。艺术家与审美经验与观众二者距离已经消融。在这种文化涣散的情况下,笔者认为书法创作更应该珍视自己的本真和无知。艺术永远包含有无知和未知成分,艺术也永远需要我们感悟和体验,没有未知和无知,谈何创造?逻辑思维,要求的是不互相矛盾,不矛盾律。但艺术作品,有时是矛盾综合得越多,越是精彩。珍视无知这点古人论述较少。另外,书法艺术创作,不能过分强调理性及理性化。当代的所谓理性行为,实际上是资本主义伦理的内涵。什么叫作理性?所谓的理性就是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益,这就叫作理性的决断,这和书法精神背道而驰。我国当前社会,已经不是处于反封建、反迷信、反愚昧的启蒙时代,而是商业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因此,中国的理性一词,更多地也是一种商业内涵。西方哲学家韦伯曾经写过一本书《原始思维》(1923),法国哲学家列维—布留尔发展了这种观点,他认为原始思维是“前逻辑”的或神秘的,体现了“互渗律”即认为主体与客体是相互交融的。在西方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思维当然是“不矛盾”律和计算及数学模型。笔者认为,书法艺术创作还是多一些原始思维为好。因为书家从无数次经验中认识到,我们清醒生活中的限定分明的事物并不适应艺术创作的框架。有时候,少一些“理性”,多一些自然和偶然,反而精彩会奇迹般地从笔底下出现,并带给你久已盼望的问题的解决。另外,理性化一词,意为计算。它涉及更多地是功利性理由而绝非真正的艺术创作,当做完一件事,或政府作出某个决定,需要辩护,需要得到赞同,往往就会劝导公民要理性,理性化。其实,大多数社会言论,包括社会学和政治理论,都是这种意义上的理性化。在社会中,理性化也意味着官僚制度。国家控制和管理在整个社会中的扩张,官僚制度这种社会组织方式的发展是理性精神的实质所在。因此,笔者认为,艺术领域的理性化,或许会导致个人创新的衰落,将使艺术的人文精神更多地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