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傅雷说画,说黄宾虹的画,弥漫着悠远的诗意。读傅雷说黄宾虹画的文字,就是读一首诗,一首从内心深处汩汩而出的诗。傅雷懂画,说出画理画意,并不足怪。然而,能用诗一样的语言评述黄宾虹的画着实不意,这是才情,也是深度。
读傅雷说黄宾虹画的文字,百读不厌,尤其是在暮色中读,会体验到傅雷——一位学贯中西的文人对自己心仪的画家的那份痴情。这一点,至今无出其右者。
研究黄宾虹的文章可以车载斗量了,傅雷之笔,具有耀眼的光辉。
1943年5月,傅雷在上海荣宝斋画展看到黄宾虹的山水画作《白云山苍苍》,傅雷一见倾心,当即购买。在傅雷的眼中,这幅作品“笔简意繁,丘壑无穷,勾勒生辣中尤饶妩媚之姿,凝练浑沦”。
傅雷购买黄宾虹画作的理由跃然纸上。
这是傅雷认识黄宾虹画作的开始,一个月以后,傅雷向朋友默飞借来黄宾虹的6幅画作,“悬诸壁间,反复对晤,数日不倦”。痴情的傅雷看到了什么,当然是诗意,于是,傅雷致书黄宾虹,一吐为快——“笔墨幅幅不同,境界因而各异:郁郁苍苍,似古风者有之,蕴藉婉委,似绝句小令者亦有之。妙在巨帙不尽繁复,小帧未必简略,苍老中有华滋,浓厚处仍有灵气浮动,线条驰纵飞舞,二三笔直抵千万言,此其令人百观不厌也”。
傅雷的西语素养深厚高广,审视西方艺术的眼界宽泛遥远,同时,他的旧学根基牢固扎实,面对传统艺术的感觉奇妙通达,因此,我们在傅雷即兴的言语中,看到一个人飞扬的情思。正是这样的认识,傅雷屡次向黄宾虹购画,也接受黄宾虹的馈赠。1943年6月,黄宾虹赠给傅雷册页,傅雷如获至宝。这件山水册页,使傅雷多日足不出户,反复欣赏,平息自己独有的激动。是夜,傅雷在致黄宾虹的手札中,谈到自己对黄宾虹山水册页的理解——“前惠册页,不独笔墨简练,画意高古,千里江山收诸寸纸,抑且设色妍丽(在先生风格中此点亦属罕见),态愈老而愈媚,岚光波影中复有昼晦阴晴之幻变存乎其间;或则拂晓横江,水香袭人,天色大明而红日犹未高悬;或则薄暮登临,晚霞残照,反映于藤蔓衰草之间;或则骤雨初歇,阴云未敛,苍翠欲滴,衣袂犹湿,变化万端,目眩神迷。写生耶?创作耶?盖不可以分矣。且先生以八秩高龄而表现于楮墨敷色者,元气淋漓者有之,逸兴遄飞者有之,瑰伟庄严者有之,婉娈多姿者亦有之”。
梦幻般的感觉,催生出形象、绚丽,静雅、幽深的词语,这是诗人的想象,是诗人的语言。时下评画的文字,庶几找不到这般文采和节奏。
才情起于傅雷对中西美术的了解,在法国求学期间,傅雷与刘海粟等人徜徉各大博物馆和美术馆,造访名家,遍览名作,美术鉴赏能力不断提高。回国后,他在艺术学校讲授西方美术史。同时,他对中国传统美术进行了深入研究。他曾多次致书远在北平工作的黄宾虹,请求老先生帮助购买《故宫书画集》。这样的积累,才有这样的识见。1943年7月13日,傅雷在手札中对黄宾虹讲了一段话,我愿意把这段话看成傅雷对自己审美能力的归纳——“倘无鉴古之功力、审美之卓见、高旷之心胸,决不能从摹古中洗炼出独到之笔墨;倘无独到之笔墨,决不能言写生创作……摹古鉴古乃修养之一阶段,藉以培养有我之表现法也;游览写生乃修养之又一阶段,由是而进于参悟自然之无我也”。
看看,这种辩证关系,从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傅雷艺术眼光的精深和独特。
1943年末,傅雷购买黄宾虹的画作有二十余件,接受馈赠的画作也有十余件,这一年,可谓傅雷收藏黄宾虹画作的重要一年。也是这一年,傅雷在上海为黄宾虹举办了“黄宾虹八十书画展”,得以全方面赏读黄宾虹的画作,可以说,作为黄宾虹的研究者,傅雷的经历与幸运是不能复制的。正是因为这种机缘,傅雷找到了窥见黄宾虹画作的路径。1943年9月11日,傅雷对黄宾虹的画作如此点评——“例如《墨浓多晦冥》一幅,宛然北宋气象;细审之,则奔放不羁、自由跌宕之线条,固吾公自己家数。《马江舟次》一作,俨然元人风骨,而究其表现之法则,已推陈出新,非复前贤窠臼。先生辄以神似貌似之别为言,观之二画恍然若有所悟”。
傅雷对黄宾虹画作的屡屡发言,黄宾虹又是如何看的?黄宾虹的第一感觉是“快聆宏旨,回环再四,感佩莫宣”。如果说这是黄宾虹的谦辞,我们不妨再看一看他的心声——“今次拟开画展,得大力文字之揄扬,喜出望外”。
傅雷评述黄宾虹画作的悠远诗意,一点一滴渗入到黄宾虹的心间,自然“喜出望外”了。
(作者系书画评论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