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博物馆遭遇2011
展览“一个(非)美术馆”开幕的时候,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历史还不足一年。数月前,第一次来到由雷姆·库哈斯和阿兰·弗劳克斯设计的展览空间时,还在不禁担心这样一座空间对于展览呈现提出的挑战。这座由时代地产集团投资的美术馆地处广州黄边村这样一个城中村中,一条还未完全规整的大路横在门前,时而扬起的尘土是美术馆外最忠实的观众。在19楼的美术馆平台上远望过去,设计艳俗的新住宅楼和大片开发用地充盈于美术馆眼前,而它的身后和紧邻,却是真真正正生活在这里的社区居民和支撑起他们日常生活的各类设施。在这样一块交织着象征意味和现实气息的土地上,时代美术馆开始了在中国乃至亚洲美术馆兴建的大潮中寻找自身面孔的努力。
对于策展人蔡影茜来说,策划和组织“一个(非)美术馆”不仅是一个掌握了一定资源的艺术机构内从业者分内的工作,而更是她的知识背景和学术思考投射在工作上的诉求体现。“美术馆在当代可以是什么”这样一个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不断被提出和讨论的问题,是策展人焦虑和创作冲动的原点,给予了她不断在行业中认识自我的身份和角色的动力。美术馆实践作为机构实践最为从业者和观众注目,挑战既是外部的也是内部的:在迄今为止的学术理路和当下讨论的张力下,在机构实践者的自我诉求与语境的互为投射和碰撞中,在社区乃至公众的期待和亟待反思的美术馆教育的冲突下,实践者如何塑造自身的行业身份和机构体系,在行业和美术馆观众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是一个展览”是许多机构策展人谨守的底线。在艺术系统等级制度的驱使下,如何把一个展览办得像展览,吸纳它预设的观众和期待,得到在自身消化范围之内的评价——这似乎是一个秘密的容器,隐藏着大量生产所倚赖的安全感。延续中国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策展人/批评家与艺术家之间的上下权力关系,做一个展览似乎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足够的阅读量,在行业中的公关能力和熟稔程度,再加上一点凭空而来的灵感和嗅觉,展览一定很像“展览”,甚至在展览开始前,“展览”已经完成了。这种失去具体性和平等诉求的生产实践散发出“既诱人又腐烂”的气息。
“一个(非)美术馆”的确也是一个展览。它有“作品”的呈现(胡向前的《向前美术馆》、“未知博物馆”、“现代美术馆——在柏林的美国艺术博物馆”、刘鼎的《我和美术馆》韦尔弗雷多·普列托的《静音》);有系列讲座;还邀请其它的实践者构建“开放的工作室”系列,为观众制造直接接触和讨论艺术生产的机会。但是,丰富展览的形式和制造让观众得到美术馆教育的机会(比如为观众建立一个关于美术馆讨论的阅读室)并不是这个“展览”及其所有实践立足的基点。在开幕前几天举办的一次半公开讨论中,策展人蔡影茜邀请一位艺术家和一位批评家/策展人与美术馆团队的志愿者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分享各自对于美术馆的思考和期待。批评家、策展人、艺术家、志愿者观众在两台对立设置的摄像机构成的场域中展开一场平等的对话,互为投射的上下文关系象征并且承载了美术馆作为激发和促使参与者进入另一种形式的知识生产的角色。在美术馆中讨论美术馆,这种最为直接和具体的思想碰撞让每一个在艺术世界中扮演自身角色的人——无论是从业者还是观众——都获得了一次自我教育的机会。这个讨论塑造了一种精神感,一种小语境,试图挑动艺术世界中不同的“我”的神经,从而凝聚某种积极的力量。这个讨论凸显了“一个(非)美术馆”的意义和实践基点,正如蔡影茜在策展陈述中所说,展览呈现的是“一个悬置的美术馆”,一个“‘不像美术馆的美术馆’或‘不可能成为美术馆的美术馆’的行动声明”。这座“悬置的”美术馆既是白色立方体,也是投射在艺术世界中每个“我”身上的期待和思考,它不断塑造着自己,摸索着在不同语境和个体体系中的边界。
现代美术馆(MoMA)曾经为无数富于冒险精神的艺术家提供了避难之所和进入艺术史叙述的机会。如果说,现代主义传统中非艺术领域的历史叙事因为对于终点的追求而具有道德权威的力量,在艺术的历史叙述中,这种道德权威体现西方勾勒文化统一性图景的努力上。现代美术馆为这一模式的艺术史叙述提供了发生的场域,它拥有向固定的(中产阶级)公众推广艺术的普世价值的功能,和收纳其它文化区域的“艺术”进入现代主义艺术史的特权。现代美术馆用二百多年的时间树立了传统和信仰,它的象征价值即使到了今天仍是为艺术系统推崇和再繁殖的对象。而对于当代美术馆(MoCA)来说,艺术市场体系、地区文化政策和文化价值(西方之外的美术馆兴建潮——尤其是那些缺乏现代主义传统的地方——正是将推广本土文化作为最根本的出发点)组成的新格局是它面临的生存环境,它似乎是现代美术馆产下的婴儿,但是哺育它的母体却换了另外一个。除了现代美术馆的收藏,它无法再继承什么,反而失去了支撑曾经地位的艺术史权威和观众。尽管美术馆仍然构成对于艺术家和机构外策展人的诱惑,仍然是艺术系统中最重要的价值赋予者之一,但是面对自身的困惑,以及不断被市场消费、被收藏家瓦解和从业者质疑的处境,深刻的危机已然形成。这是过去四十年各种关于美术馆的讨论的背景,这一讨论从机构批判延伸到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中,成为当代艺术叙事的元素性话语,被机构内外的实践者不断在自身的生产和反思中消化。
“一个(非)美术馆”的探讨离不开这个坐标。但是,它的诉求却不在于传达普遍性的认识来寻求认同感,而是通过直接面对自身面临的最大真实进行表达和分享,以求在这种行动中向从业者和观众敞开通往下一个问题的大门。在这一前提下,“一个(非)美术馆”将主题的出发点放在了对于美术馆教育的关注和探讨上。当“我”作为一个观众走进美术馆时,我可以得到什么?除了想象中的美术史教育,“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体验?我和这座机构是平等的吗,我们可以互相教育和激发吗?“一个(非)美术馆”试图告诉我们,也许你自己就是一座“美术馆”,在你得到体验后,无论是有所触动还是无动于衷,都是你得到的一种“自我教育”:它提供的只是视野和角度,是一个开放机构的主观探索,为你所用,也为自己所用。
我想无须赘述这个项目的内容和呈现方式,在美术馆组建的一个充满热情和主动性的团队所提供的那本翔实而专业的展览手册中,可以找到大量我们希求的信息,而只有通过一次或多次地参与策展人和她的团队筹划的各种活动中,我们才能更多地体验到展览背后的意义、展览的开放性以及实践者的严肃态度。严肃态度尤其需要得到我们这个行业的强调。美术馆尽管无法再吸引固定的观众群体的到来,也无法提供具有“公正性”的普遍知识,但这并不意味着依靠惯性进行展览生产、忽视对于表达内容和表达本身的思考、忽视走入到美术馆中的从业者和观众获得的体验和观看的权利,具有正当性。严肃体现在对于自身工作的苛责和不断反思之上,它不是策略性的姿态,而是有精神诉求的实践者工作的常态。没有这种精神,实践就无法获得可能的强度,实践者也无法达到对于工作的深入理解。
“一个(非)美术馆”是一个讨论的开始,也是时代美术馆这个年轻的机构自我实践的宣言。而对于这个行业而言,我们希望它能提供得更多,正像他们的志愿者团队一样,以足够的主动性提供积极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