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对雕塑的兴趣由来已久,但真正触动心灵的是由几次不错的展览所引起的。其中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10月在中国美术馆的《亨利·摩尔雕塑大展》,几乎与此同时,北海公园露天展出摩尔的12件大型室外雕塑作品。这次展览,使我加深了对雕塑的关注。
我曾经掐着手指头细数西方雕塑史上的大师,如果要列出四个人,都能把亨利·摩尔放进去。其他三人是:米开朗基罗、罗丹、布朗库西。米开朗基罗代表了古典雕塑艺术的高峰,罗丹将雕塑的写实性推向了新的高峰,布朗库西摆脱了雕塑的写实性而趋向写意性,摩尔则将雕塑语言推至最单纯的形态。艺术创造从来不是无水之源。摩尔受到多方面的影响,除了刚才列举的前辈,他还受到毕加索、布拉克、阿尔普、贾科梅蒂、莫迪里亚尼的影响,还有墨西哥古代印第安人石雕,还有非洲木雕。当然,超现实主义也在其中。摩尔正处在西方现代派艺术大行其道的当口。他的作品虽然不是忠实客观对象,但都有足够的参照,他一方面从艺术思潮获得思想观念的营养,一方面又从自然界有机形体(如甲壳、骨骼、石块、树根等)中领悟空间和形态。他由此寻到了取之不竭的源泉。摩尔曾写道:“大自然中即存在不对称法则,被海浪冲洗得平滑的卵石,显示了石头损耗和磨蚀的不对称的法则”。对自然的观察,使他获取了最深切和扎实的依傍,这一点有点像中国画家从造化中获取创作灵感一样。“树的关节一个个有力而又自然地把树干从一个方向拧向另一个方向,它们是理想的木雕。”这句话则让人感觉艺术与生活间的界限不复存在。1951年摩尔创作的“斜倚的人形”,是以女性形象为主题,高度精简、抽象,宛若从自然中截取一段。
面对同一个作品,不同的观者会读解出各自不同的意义。我从摩尔的雕塑里感受到了人性的温度和艺术的力量。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或青铜材质,一经艺术家的鬼斧神工,便获取了体温,陡然而有了充盈的生命。而给予摩尔艺术以生命的,是他对艺术语境的敏锐把握和对艺术形式的大胆创造。亨利·摩尔顺天应时,广纳博取,他是创造雕塑神话的一代大师。摩尔的作品不是匠人的翻版模拟,而是因创造而有鲜活生命。他宁肯要求一件雕刻像一块有生命的石头或树干,也不肯雕塑无生命的人物。以人为主题,却不照搬人,固然是艺术思潮的反应,但也须在前人基础上开出自我天地。米开朗基罗和罗丹在客观的力量感上已做到极致,布朗库西在内在张力和形式美感上也近乎不可超越,摩尔必须另辟蹊径。他巧妙地在艺术空间的连贯性方面大做文章,运用孔洞、套叠、穿插等手法,自由异化,寻求新的空间形态。他把雕塑看作是整个环境因素的一个组成部分,自身独立,也要充分借助周边风景,形成一个巨大的场,完美诠释雕塑超越自身、融于风景的新的关系。
摩尔的雕塑修辞考究、意义明确。他将写实形体做出空间凹陷与透空的巧妙处理,乍看起来粗放,而细节处理却是细腻的。这细腻里,饱含了人性的温暖和生命的奥秘。甚至我认为,因为某种不确定性,它展现出特有的形式张力和哲学意味。摩尔谙熟技法材料和精神理念之间的关联,并操持自如。他竭力发挥原料最大限度的美感,且从任何角度看,摩尔的雕塑都显得生动有趣。对虚空的利用,使形体内部具有了独立的意义。正如中国画中的“计白当黑”,也如中国园林里比比皆是的太湖石,空灵透彻。在正形与负形、现实与超现实、具体与抽象、前卫与古典之间,摩尔精心把握着其中的平衡。他的很多人体,自由组合,体块如同岩石,丰饶、充盈、圆润,可谓天工造物,妙手偶得。摩尔的雕塑环抱着一种力量,像中国的太极,蓄势待发,也让人联想到中国汉代雕塑,它们是那样相似,其精神与天地同在。摩尔有意识地留给观者足够的想象空间。摩尔在《雕刻家发言》一文中写道:“我十分清楚,在雕刻中联想和心理因素是起巨大作用的……”他把想象留给了更大的空间——环境。摩尔说:“雕塑是一种露天的艺术,自然光线,是雕塑的一部分,在我看来,最好背景和补充就是自然。我宁愿把作品放在户外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愿意把它放在我认为最美丽的建筑中”。也就是说,摩尔考虑的问题超越了雕塑本身,而开始着眼于雕塑和环境、形态和观看的问题了。
摩尔的思想触角延伸到传统雕塑之外的更大范畴。雕塑延展至装置,甚至大地艺术。这一延展,自然是摩尔艺术思想与现代工业社会合奏的结果。他善于把自然物演绎为与现代工业社会的时代气息相连着的现代形态,成熟老练,不断推动新艺术出炉。摩尔创造了与环境充分对话的语言,一种在更大范畴使用的语言。这语言的启示是多方面的,从材质、形态到空间、环境。摩尔也影响了设计界,包括建筑设计、工业设计以及平面设计。正如前面所言,人们对艺术的认识有时只需要一个契机,哪怕一个并不起眼的点,也会被有心人衍化为一个面、一个潮流,艺术思潮又常常是一波推及另一波,相互激发。
装置艺术内含的环境意识,使观众能够置身其中,由被动观赏转换成主动感受,其开放的艺术手段,正在快速地拓展着人们对艺术的认识。我常常想,衡量艺术家的成就是有着多方面的指标的,其中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是他给予艺术世界的启发之多寡。好的艺术家,应该是宝藏,是源泉,是发动机,他的思想和作品能够派生出新的艺术。这一点,摩尔做到了。他的雕塑理念启发了后来人,推动着他们进行思维转化、观念革命和形态创造。装置艺术应运而生,上世纪60年代,在杜尚把小便池放在展览会上的那一刻,人们既吃惊又很快接受了这一新的事物。今天,我们看到装置艺术时,不再是怀着吃惊或质疑的心理了,观者愿意驻足品咂,寻求其中的意义。装置艺术使用的媒材包含了自然材料到新媒体,比如录影、声音、表演、电脑以及网络。现在装置艺术与传统雕塑渐行渐远,而与人们的生活则越来越近了。
大概是前年,清华大学围绕校庆活动举办了国际雕塑邀请展,校园里到处摆放了各种形式的雕塑作品,好像也有装置作品,校园的文化氛围一下子倍增,处处皆景,满目靓丽。阳春三月我带孩子去清华园,顺便在雕塑前拍照,甚是好看。前些天,恰逢《艺树》主编蔡蔡说要作一期关于雕塑和装置的专题,我随即想到了亨利·摩尔和与他相关的一些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