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谊在自己书房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一头花白头发,身着深色毛衫,方框眼镜后一张消瘦的面容。日前,年近八旬的靳尚谊在北京东四环的家中接受本报记者的专访。
阳光透过窗口洒进书房,从侧面照着沙发上的靳尚谊,像一幅伦勃朗的肖像画。作为中国油画界的巨擘,他书房的墙上挂着两幅作品,一幅是泥金书法扇面,一幅是元代南宗山水画的代表人物倪瓒的山水画复制品,整个书房弥漫着简素空灵的古风。
尽管是油画家,国画却是他从不回避的话题,他也从不掩饰对国画的推崇。说到激动处,嗓门立即提高几度。
“靳老,线条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生命,而书法是高度抽象的线条,您这么推崇传统,有没有练习书法的打算。”面对记者最后一个问题,靳尚谊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稍做停顿后又放了下来:“哈哈,在时间允许的时候,我一定去练一下。”
从画毛泽东像开始接触油画
在“马训班”深造越来越喜欢中国画
1949年,15岁的靳尚谊考入徐悲鸿任院长的北平国立艺专。入学考试成绩文化课是“合格”,素描成绩在20名甲等同学中名列最末。1950年,北平艺专和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系合并,成立中央美术学院,靳尚谊也顺理成章地由专科生成了一名少年大学生。
这期间,靳尚谊第一次接触了油画。那是1950年夏天,美院学生到工厂体验生活,要给厂里画一张毛主席像。本来这是高班同学靳之林的任务,靳尚谊却很想帮他画。他回忆说:“先是根据毛主席标准像的照片,在1米高的画布上打上格子,画上素描,然后再涂颜色。”
靳尚谊画得极为认真,没几天就画完了。“这是我第一次摸油画,我想,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爱上油画的吧。”
在“马训班”深造
在中国画坛声名远播的“马训班”,由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举办,目的是培养中国高等美术学校的油画师资力量。1957年,靳尚谊经过两年的学习后,完成了他在“马训班”的全部课程。这年春天,他开始筹备毕业创作,当第一幅构图被马克西莫夫否定后,他决定把中苏登山队合作、成功登上慕士塔格峰作为绘画题材。
对这幅毕业作品,靳尚谊非常认真,专门访问了当时登山队的队员,借了登山服、登山器具。靳尚谊花了很多心血的《登上慕士塔格峰》,却非“马训班”的佼佼者。
“马训班”毕业后,靳尚谊没有被分到油画系,而是到版画系教素描。他没有放弃在油画方面的努力,创作了《送别》、《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十二月会议》等革命历史画。
越来越喜欢中国画
1979年的夏天,靳尚谊随中国艺术考察团访问西德,生平第一次看到欧洲古典绘画大师的原作。“我上学的时候,古典原作基本没见过,印刷品也印得不好,感觉旧、腻,相当长时间里是不喜欢的。”但站到大师原作前,靳尚谊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特别是伦勃朗的画,“气氛朦朦胧胧,浑然一体,有一种神秘感。”西德归来,靳尚谊的画风发生了变化,画了《雕塑家张润凯》、《画家黄永玉》等一批带有探索性的肖像。
他运用领会到的欧洲古典技法,诞生了他艺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转型与突破之作《塔吉克新娘》。
《塔吉克新娘》之后,靳尚谊接连画了《果实》、《青年歌手》、《蓝衣少女》3张中国女孩的肖像,尝试以古典油画技法表现东方女性。特别是《青年歌手》,人物朴实、安详、宁静,背景是北宋画家范宽的《雪景寒林图》,这是他将中国画作为背景创作油画肖像的第一次尝试。
他说:“我越来越喜欢中国画了。我觉得中国画特别妙,油画需要画一大堆才能表达的东西,中国画几笔就能表达出来了。开始学画时没有感觉到,年纪大了,有修养了,才懂中国画。”
访谈
读+:您是新古典主义的开创者,您怎么看待中国油画的“新古典主义”?
靳:“新古典主义”其实不是创新,解决的不是风格问题。而是一种补课,解决的是技术问题。
改革开放初期我去欧洲,看了欧洲大师的作品以后,尤其是古典主义的作品,才发现我画的水平不高,主要是体积感做得不够彻底。于是,我就尝试用古典主义来解决我自身体积感不够的问题,目的让我的基础更扎实。
结果,评论家认为,我在开创一种“新古典主义”的风格,是一种创新。
读+:之前,您曾提出中国油画需要古典主义补课,油画界对此观点不一,您怎么看?
靳:到目前为止,中国油画界需要解决的依然是体积与空间问题,而不是风格问题。
风格是平等的,选择什么样的风格都行,美感是作品根本所在,但表达的语言水平有差异,就是技法有高低。
与西方相比,中国油画界的技法问题依然没解决。我们的作品,在体积与空间上给人的感觉总是不能完全到位。所以,补课是必须的。
中国油画家要去欧洲去看一下大师级的作品。在国内,看到一张好油画要比欧洲难得多。有这样一种现象,不少油画家在国外能保持很高水平,一回到国内就不行了,这说明氛围很重要。
读+:您提过两次补课,第二次是现代主义补课,什么是现代主义?
靳:平面化就是现代主义。中国油画和欧洲完全不一样,欧洲油画有500年的历史,而中国油画只有100年的历史。20世纪初,辛亥革命后,通过在西方留学,带回来19世纪印象派前后的风格,所以中国油画对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都不太了解。
从视觉上简单讲,现代主义就是平面化,美国理论家格林伯格这样认为。在19世纪—20世纪,西方油画开始关注东方艺术,吸收东方的装饰性元素,注重画面的形式感,由此形成了早期的现代主义风格。与现实主义等风格相比,现代主义的平面化不太写实,画面明暗减弱了,线的运用加强了,有了一种装饰性效果,一种形式美感。
中国油画还需要补课
记者张辉
对毛泽东肖像《十二月会议》的创作过程,靳尚谊还记得很清楚。他说:“当时提倡画情节性的、多人物的革命历史画。画别的,不会赞扬你,说你没本事。创作《十二月会议》的时候,我去陕北实地考察了多次,画了不少草图,其中一张就毛主席一个人,很像一幅肖像。大家一看说,可以!你就画一幅肖像,不要那么多人物。结果就成了。红色的背景,人物是亮的,很有魅力。”
读+:您怎么看当前的美术教育?
靳:当前的国内的美术教育,太强调创新,排斥打基础。实际上,创造性是家庭教育的结果。在美国,父母用孩子的东西都要先问清楚,孩子不同意就不用,特别尊重孩子想法和意见,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就会有创造性。
在西方,最好的教授往往教一年级,解决的就是基础问题。而在中国,好的教授是不屑于教低年级的。
在中国,素描可以很分多种,人物素描、静物素描、写生描绘、结构素描、设计素描……其实,素描就是素描,不能分很多种,各种内容体裁都要学,更不能投机取巧。
读+:作为一位油画家,您曾对中国画与油画进行对比。那么在您眼里,国画的艺术价值如何?
靳:中国画与油画是世界并行的两大画种。其表达方式完全不同:油画是理性的、写实的、准确的,中国画是感性的、写意的、模糊的;油画是造型艺术,关注的是体积与空间,中国画是线条艺术,看重笔墨与美感。
另外,中国画与油画的欣赏渠道不同:中国画开始多是文人之间传看,对欣赏者素质要求高;而油画是公共艺术,大众都可以去美术馆观看。
对中国画来说,美更重要。油画的美是写实的,到了现代才抽象。而中国画讲究似与不似之间,中国画发展前景更好,欣赏余地更大,境界更高。加上禅庄思想对中国画的影响,往往画到最后,才知妙处,其妙无穷。
国内美术教育太强调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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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尚谊,是我国当代油画的代表人物之一,1934年生于河南省焦作市。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并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
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现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国国家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国家画院油画院顾问、研究员。
2009年,他的油画作品《毛主席全身像》拍出2016万元的高价,其近年作品累计拍卖成交已达2亿元。近来,他的早期油画作品《青年女歌手》倍受公共关注,其画中人物是当时中国音乐学院学生歌手彭丽媛。
1983年,《塔吉克新娘》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教师作品展上首次亮相,她的优美宁静和无限生机,侧光下强烈的明暗对比,单纯而强烈的色彩,引起了极大震动,有评论认为,这幅画“艺术处理上堪称完美,开创了中国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读+:近几年,你的作品在市场上频频拍出高价,高达数千万人民币,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靳:高价成交的那些作品,没有一张是我送到拍卖公司拍卖的。我一贯主张,捐赠才是艺术品最好的归宿。
事实上我一直在这么做,最好的作品我都捐给了美术馆。《青年歌手》捐给了中央美院美术馆;《画家黄宾虹》捐给了上海美术馆;“新古典主义”代表作《侧光人体》、探索现代人精神面貌的代表作《惊恐的妇女》、探索欧洲古典画风和中国画韵味融合的《八大山人》捐给了中国美术馆。迄今,已捐赠了近70件作品。
捐赠才是艺术品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