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国书画报》2013年12月25日第二版发表了书画家、文艺评论家严学章的文章:《“毛体”可赏不可法——毛泽东诞辰120周年断想》,文章提出的一些观点发人所未发,新颖独到,值得一读。
隆冬时节,每当我在酒店里看到白胡子洋老头,我就下意识地想到毛泽东诞辰。阳历12月25日是西方的圣诞节,26日就是中国的圣诞节了。今年的12月26日,是毛泽东诞辰120周年的纪念日,120双甲子,是大日子,确实该好好的纪念。毛泽东是不是圣人,历史自有公论。毛泽东是战略家思想家,他在政治军事上的建树无须多言,他在诗词书法上的伟大天赋和成就,也是横贯古今的。仅就书法而言,20世纪一百年里,也难有望其项背者。业界言林散之为“当代草圣”,我却不能苟同,我认为,毛泽东才是真正的“当代草圣”。毛泽东在书法上,特别是在草书上的成就,要大大超过林散之。毛泽东写诗词,林散之也写诗词,毛泽东诗词的豪放浪漫,苏东坡之后无人能比,林散之的诗词就更没有可比性了;毛泽东的草书是唱大江东去澎湃汹涌,林散之的草书是涓涓细流小桥人家,毛泽东的草书风范岂不更接近“草圣”张旭的气象吗?所以我说,毛泽东才是“当代草圣”。
毛泽东的书法被称为“毛体”,之所以称之为“体”,说明“毛体”的独特性唯一性。“毛体”的总体格局是站在清代碑学的土壤上,携手汉魏,联袂晋唐,穿越宋明,融会贯通而自成一体。“毛体”书法成就主要反映在行书和草书两个方面,而以草书成就最高。“毛体”行书以碑为本以帖为用,以碑立风骨以帖滋气韵,着力点在沉雄而劲挺;“毛体”草书以帖为本以碑为用,以帖展风姿以碑强气势,着力点在豪放而浪漫。“毛体”草书所呈现的豪放而浪漫的精神气象和艺术高度,使其能够站在中国书法艺术的最高形态-------草书的峰巅去打量张旭,形成“毛”“张”草书的巅峰对话。张旭草书恣肆汪洋,以酒神式的创作状态而狂到极致,成为书法史上狂草的代表,史称草圣。“毛体”草书洋洋洒洒从心所欲无拘无束,以“谁主沉浮”“还看今朝”的襟怀,把浪漫挥洒到极致,成为当代草书的代表。倘若把两者的草书进行比较分析,“毛体”草书浪漫里不乏沉雄,这是因为碑学的滋养,“颠张”草书狂放里不拘法度,正所谓大唐气象使然。
由于“毛体”书法的独特个性风格所呈现的独特艺术魅力,现今直接取法“毛体”的“毛体书法家”不在少数。在我看来,作为对“毛体”书法的传承,直接取法“毛体”本来无可厚非,但作为一个要在书法艺术上求得发展的习书者,直接取法“毛体”就会事倍功半,甚至学无所成。笔者以为,“毛体”可赏不可法,即“毛体”可以供人们当做书法艺术去欣赏,若把“毛体”当做习字的法帖去直接临摹则是不可取的。这是由书法学习的规律性和“毛体”的特殊性决定的。
中国有数千年学习书法的成功经验和教训,先哲们有许多精辟的论断,如先求平正、再追险绝、复归平正的正险方法论,如先守一家、再通百家、后成自家的成家方法论,如先无法到有法、再有法到至法、后至法到无法的有无方法论,如先摹楷书、再摹行书、后摹草书的书体方法论,如先打字底、再盖字面、后破字体的破字方法论,等等。这些都是在讲学习书法的方法道路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书法学习必须从临摹传统法帖开始,而临摹传统法帖又必须从风格平正的一家一帖入手,而风格平正的一家一帖又最好是楷书隶书之类的法帖,总之是先求平正。王羲之书圣地位的确立和对中国书法传承发展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恰恰是因为王羲之书法风格的“不激不历”,王书风格中庸平正,学习王书求得平正后,容易向不同方向发展。书法史上,大凡成大家者,皆在习书之初,从临摹平正一路的法帖开始打下基础,再融会贯通而自立门户。书法风格的中庸平正,具有包容性可塑性,容易入进去又容易走出来,这种包容性可塑性保证能够做到由一到二到三的可持续发展。像赵佶的瘦金书、郑燮的六分半体等风格特别强烈的书法,一学便像,一像便死,容易入进去难得走出来,这种风格范式的偏激性和不可塑性只能是由一到一甚至小于一,没有由一到二到三的生发力和可持续发展性。故,大凡学瘦金书、六分半体者,没有一个成功者,因为这种风格的偏激性已经到了临界点,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
毛泽东一生喜爱书法,从小练字得童子功,青年时写碑写楷得平正沉厚,后来由楷而行由碑而帖得姿势气韵,再后来由行而草,主要于怀素大草顾盼体悟最久最深,加之他本身的天赋秉性和襟怀修为等综合性因素,最终成就了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毛体”。“毛体”的代表书体是草书,“毛体”草书的风格指向是豪放浪漫,“毛体”风格是强烈的,强烈到举世无双;“毛体”草书是豪放浪漫的,豪放浪漫到空前绝后。现在人们学习“毛体”,因为“毛体”风格强烈,一学便像,就是无法发展。说穿了,这里的“像”也只是表面的似是而非的“像”,是皮毛而已。至于“毛体”豪放浪漫的精神气度,对取法“毛体”的一般习书者而言,更是望尘莫及。笔者也曾遇到过许许多多的“毛体书法家”,基本上没有见到把“毛体”写得到位的,当下几乎没有见到学“毛体”登堂入室的人,基本上是“毛体”的票友层次,还有的是利用中国社会对毛泽东的深厚感情,借“毛体书法家”之名行忽悠之实。说到底,“毛体”可赏不可法,学习书法最好从传统书法中庸平正的法帖入手,最好不要直接取法“毛体”。
毛泽东成功创造“毛体”的学书道路,与历史上成功书法家所走的道路是一致的。就字内功而言,走的也是一条先求平正、再追险绝的学书道路。笔者认为,成就“毛体”的更为重要的因素是字外功。毛泽东博览群书,毛泽东坚持读帖博采众家之长,毛泽东诗词文章的经世致用,毛泽东作为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襟怀的波澜壮阔等等,是成就“毛体”的最根本因素。我们学习“毛体”,不能在“毛体”墨迹这些形而下上顾盼,而是要学习“毛体”形而上的书法精神,这是一种对传统取其精华剔其糟粕的扬弃精神,这是一种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海纳百川的创造精神,这是一种关注现实活在当下抒发真情实感的使命担当精神。唯如此,才是对“毛体”真正的学习和弘扬。正所谓师其迹不如师其心,得其器不如得其道。
由“毛体”所反映出的书法精神使我想到当下书坛。当下书坛无大师。当下书坛无代表时代高度的书法作品。当下书坛也找不到与林散之、启功相比肩的书法家。当下的书法创作和书法人有愧于这个时代。当下书坛有的是忽悠,有的是五花八门的大展,有的是一波又一波的书法官。当下书坛缺的是创造精神,有的是形式的花样翻新和笔墨技术的比拼。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书法创作从以展览为中心走向以市场为中心,书法风尚由此向帖学回归,即向王羲之靠拢,向帖学的王羲之靠拢实质是向世俗投降。书坛自从把王羲之定为一尊后,每一次书法风尚的转向都是围绕着尊王还是卑王展开的,像清代碑学兴起所形成的书法高峰,就是卑唐抑帖的结果。王羲之所创造的“王体”,既是一种墨迹,更是一种精神。王羲之书法精神的本质是创造,是反叛。“王体”的妍美在当时被称为“野鹜”,与当时的主流风尚“质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可悲的是,时人回归帖学崇尚“二王”,翻来覆去津津乐道的无不是形而下的墨迹,而把“王体”形而上的反叛创新精神抛得无影无踪,这种舍本求末的理念和做派,是造成新世纪以来书法创作徘徊不前的一个重要原因。
话又说回来,我们言“毛体”可赏不可法,是因为“毛体”风格太过强烈偏激,不可法的是墨迹,而“毛体”的创造精神则是可赏更可法的。至于“王体”因为“不激不历”中庸平正,是既可赏又可法的,倘若只法王的墨迹而不法王的创造精神,则是本末倒置,是可悲的。
2013年12月19日于北京先亮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