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之
[“晚明经济起飞,西方传教士引入新思潮、阳明心学风行,普罗大众的心灵得到彻底的解放,人们开始追求新的娱乐和享受,举凡戏曲、音乐、宗教、书法、绘画、收藏、科学、文学都在万历以后发展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著名山人陈继儒所说的独享之乐:“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何国庆将这种生活美学喻为“明代的‘现代性’”、“是现代人在繁忙生活中最环保、最不假外求的生活快乐。”]
台湾收藏家何国庆对晚明文人的生活充满了赞许与向往。他眼中的晚明,巨擘辈出、个性张扬、开放自由,这种氛围在万历达到了顶峰,何国庆称其为“万历万象”。今年4月至5月,他以父亲名字创办的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便以此为名,在上海敬华空间举办了一次书画大展,汇集万历前后的书画作品300余件。之后,其中的部分作品又被带到复旦大学,构成又一个展览——“明代名士笔下的中华传统文化”。
“明代整个社会,在经济、科学、文学、艺术、生活美学和旅游上都显现出蓬勃生机。”收藏书法作品近20年,何国庆已经拥有了2000多位名人的书法作品,大约一半出自明代。相比于目前大陆崛起的收藏新贵们,何国庆走的是一条老派的收藏道路:重收购,也因热爱而研究。多年来,他通过收藏研究明代历史与文化,在史书中追索自己藏品的踪迹。同时,他的研究与梳理也汇集出版、制作各类索引,希冀为学术研究提供材料。
何国庆所积累的明代文人书法收藏在学界和收藏圈中几乎有口皆碑。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副主任凌利中认为:“(何国庆的收藏)自成一个体系,钻研得也非常深入。”而嘉德拍卖顾问、书画研究者尹光华也曾谈道:“台湾很多收藏家,主要因为文脉没断,其经济基础都是上代累积下来的,肯学爱学,知识面与大陆的也不一样,比如,藏晚明书法的何国庆,对晚明的很多人物都熟悉,又有自己的文化理想。”
明朝的“现代性”
尽管很早涉足收藏,但真正感触明朝人的生活美学还是在1990年代初。当时,何国庆放下了在台湾的房产生意,旅居温哥华,在参观几家高档家具店时,他看到店里陈列着很多设计精美的欧式家具。尽管如此,店家总会推介并放在醒目位置的还是明式家具。这件事提醒何国庆,明式家具古雅简约,符合“极简主义”的审美,如今依然被视为珍宝。
从那之后,何国庆开始研究明史,从军事人物、宗室大臣到学者大儒再到科学家、画家、文学家、书法家、戏剧家……一片耀眼夺目的星空在何国庆面前徐徐展开。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2月,日本国丰臣秀吉大举增兵,发动了第二次侵朝战役。5月16日,万历皇帝命杨镐向丰臣秀吉写了一封劝降国书,《与丰臣秀吉书》语气激昂、措辞严密,怒批日本的黩武行径,道破其局势隐患之处,勒令其安分守己。颁诏之后,明军于朝鲜半岛大破日军,终换得此后整整300年的和平。如今,何国庆收藏的这份珍贵文物,正可以印证万历皇帝的文治与武功。
以开放姿态接受西学的徐光启则是何国庆最为敬重的人物之一,他将其称为“真正的实干家”。“要搞农政,他真的是自己搞一个农场做实验,还向皇帝上了《番薯疏》。为了翻译《几何原本》,他每天从翰林院下班走三四公里和利玛窦商量。”此次何创时基金会带到上海展览的作品中即有一幅徐光启题陆万言《题琴鹤高风诗册》手迹。何国庆崇敬的实干家还有李时珍、宋应星。在收藏他们的书法作品之外,他还购藏了一幅宋应星好友、《天工开物》出版资助人涂绍煃的手札,“如果没有涂绍煃这位贵人资助宋应星刊刻《天工开物》,这部著作可能就无法呈现出来。”
利玛窦曾说:中国是一群儒士以极高的智慧在治国。何国庆对此深以为然,“晚明经济起飞,西方传教士引入新思潮、阳明心学风行,普罗大众的心灵得到彻底的解放,人们开始追求新的娱乐和享受,举凡戏曲、音乐、宗教、书法、绘画、收藏、科学、文学都在万历以后发展至前所未有的高峰。”在为“万历万象”所写的文章里,何国庆从晚明中央集权的衰微中看到的是一个活跃开放的民间社会。也因此,他收藏的书法不光包括张居正这样的名臣,黄宗羲、顾炎武、王阳明这样的著名思想家,还有科学家徐光启、李时珍,文学家与艺术家文震亨、李流芳、董其昌、钱谦益、汤显祖、徐渭、八大山人等。“说当时思想解放,通过书法就可以看到了,当时的人讲究的就是‘奇’。用现在的话说起来就是个性表现,与众不同。”何国庆说,直面书法是可以“神交古人”的:“你能在用笔和线条中看到他们当时的心情。”
士大夫们经世济国的作为之下,名士独特的生活美学也并行不悖地发展起来。他眼中的晚明文人生活也同样优雅简练、内功浑厚,令人心生向往。他提到了著名山人陈继儒所说的独享之乐:“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何国庆将这种生活美学喻为“明代的‘现代性’”、“是现代人在繁忙生活中最环保、最不假外求的生活快乐。”
边收藏边考证
何国庆记得,近30年前,他被带入收藏圈是因为自己的一个好友与张大千的家庭关系密切。画家去世后,那位好友得到了张大千家出来的一批画作,何国庆也从中购藏了一批。
1980年代的台湾,名家字画的赝品已是大行其道。何国庆记得当年傅抱石、齐白石的画还不很贵,自己一位做房产的朋友在新建楼盘的样板房中“大手笔”地挂满了“齐白石”与“傅抱石”,但后来才发现,他收藏的这些字画皆为赝品。何国庆自己也少不了打眼、吃闷亏的时候。“当年学费交了很多。”他记得自己刚开始收藏时买了一件唐伯虎的画作,给老师看了之后,那人只说了一句:“比唐伯虎画得还要好。”何国庆起初还挺得意,再细品那位老师的话,才悟过来,自己买到的只是伪作。
“当时一起收藏的很多朋友都不玩了,因为买到了假的,觉得丢人。我觉得我比较能够经得起挫折,心脏比较强大。买到假的,就算是学到了。”何国庆也曾有为失之交臂的好东西眼馋不已的时期,后来慢慢地,他学会了凡事不强求:“既然缘分不够,就Letitgo。”
一直以来,何国庆都会请教各种各样的老师,比如资深的专家,比如从史书和辞典中探宝,现在他又多了一位老师,“Google老师和百度[微博]老师学问可是很深,凡事别只看第一、第二页,翻到十多页后你能看到一些博士、硕士论文,这样就能通过这件东西又认识很多人物。”
何国庆曾经买到一幅“米芾”的手卷,名为《古诗十九首》,前面的引首是晚明到日本的一个和尚,后面的跋是日本的一个和尚。“字迹明显不是米芾的,再看落款,‘米芾’二字与前面的墨色不一样。”很明显,这个落款是后人添加上去的。何国庆终究没有放弃这件手卷,因为“这字写得极好,绝不会是无名氏的”,后来,他翻阅史书,又通过已有的书法作品进行比对,发现这件“米芾”正是明代画家陈淳之作。
从已知的藏品中纵横对比,为现在流落在历史时空中的作品找到归宿,对于每一件作品,何国庆和他的基金会成员都努力发掘作品和人物的背景,将它们编制为一个明代名人书法的资料库。他们最近在台湾出版的《明代名贤尺牍集》更是以750页、近30万字的篇幅将基金会每一件收藏的作者小传、释文题解附于原图之下,另有人名索引、印鉴款识,以利于研究者对比、研究。书中的作品图片也争取以原图的尺寸印刷下来,何国庆的考虑甚至精细到书籍的纸张:为了避免书页反光影响阅读,他们所使用的都是不会反光的纸张。
这些不甚起眼的细节追求,验证了何国庆对于这批藏品“今后不会卖掉”的打算。“希望通过展览和资料出版,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工作。”何国庆说。摄影记者/高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