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
时过境迁,从当时的各种功利色彩已然尽褪的今天的角度来看,就事论事,叶灵凤虽在笔战初期对鲁公多有不敬,但鲁公对叶氏的还击也够狠,可谓一剑封喉,几乎不容分辨,乃至连叶氏四十多年后的澄清,听上去仍显得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但是非曲直姑且不论,客观上,鲁叶间的这场笔墨官司,对国人认识画家蕗谷虹儿,确乎起到了某种“触媒”的作用。
从最初的被模仿、“剿袭”算起,蕗谷虹儿“越境”倏忽九十年,从“东洋的比亚兹莱”到本土小资争相追捧的LOGO,又到庶几被遗忘,直到近年来随着“竹久梦二热”被重新“出土”,经历了一个轮回。其间,包括叶灵凤、凌淑华等人的“抄袭”说在内,围绕这位东洋抒情画家的历史公案,也大多“尘归尘,土归土”了。只有与鲁迅的关系问题,仍尚未完全水落石出。
检点日本的蕗谷虹儿研究成果,我们可以肯定:虹儿生前从未去过中国,与鲁迅也未曾交游。但对鲁迅曾编纂出版过自己的画集事宜,到底是否知情呢?大陆学者止庵先生在《鲁迅与蕗谷虹儿》(载2014年5月21日《文汇报》)一文中写道:“另一方面,虹儿好像始终不知道鲁迅曾在中国为他出版画册,他的几种画集所附年谱均未提到此事。”
事实上,在虹儿殁后出版的各种画册图录中,在年谱中提及此事者所在多有。如笔者手头这本由东京都町田市民文学馆编纂的、名为《孤愁的诗人·画家——蕗谷虹儿展》的图录(2011年10月15日发行)所附的“略年谱”中,便在“1929年(昭和4年)31岁”一栏中记载道:“1月,鲁迅译《蕗谷虹儿画选》在上海出版”。玉川畔的町田市,是战后虹儿长年生活、创作的地方。更早一些付梓的《别册太阳:蕗谷虹儿——爱的抒情画集》(1985年9月25日初版)中所附的“蕗谷虹儿年谱”中,也在“昭和三年(1928)31岁”一栏中记载:“一月,在上海,由鲁迅出版了《蕗谷虹儿画选》。”不一而足。但后者对画选出版时间的记载似乎有误(应为1929年)。至于年龄记载的出入,疑为实虚岁的“误差”。
那么,虹儿生前究竟是否知晓有鲁译画选面世之事呢?其实应该是知情的。昭和五十年(1975),作家矶边胜曾专程拜访蕗谷,彼时画家刚从町田市的旧居乔迁至静冈县中伊豆町的温泉宅邸未久,时年77岁。据作家回忆:
那天,我是头一次听说鲁迅的《蕗谷虹儿画选》的事。可是,虹儿氏大概觉得听上去像是自我吹嘘,在做了一番语焉不详的说明后,便马上转了话题。因此,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我既听到鲁迅的名字,岂能听之任之?后来便查阅《鲁迅美术论集》(小野田耕三郎译),方知鲁迅在1929年,曾于上海出版过《蕗谷虹儿画选》。从鲁迅为该画选撰写的小引中还了解到,画选系从虹儿的三部诗画集中,甄选图十二帧,原图的配诗也一一译出。
得知此事,矶边胜觉得他“被一种莫名的感动包住了似的”。学运时期,作家耽读鲁迅,“毫无来由地被这个人心灵和行动的飒爽所感动”。而恰恰是这位鲁迅,“为了中国青年,在传达蕗谷虹儿的线条之美”。还有比这更能打动一位左翼作家的事情么?晚年的虹儿,有感于高度增长期报章杂志读者趣味的不确定性,时而对自己作为插画家的艺术生涯流露出一丝遗憾。对此,矶边作家感慨道:
(虹儿)对自己的事业,诚实努力,竭尽全力,而且有知己如鲁迅者,这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毋宁说是令万人感怀的、如彩虹般绚烂的人生。
虹儿之子蕗谷龙生在回忆其父的文章《爸爸之虹》中,把父亲生前未能入手鲁迅编纂的《蕗谷虹儿画选》一事,与终于未能举办滞欧画展一事相提并论,认为是“虹儿平生的两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