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史上,艺术赞助人是一个特殊的角色,他们不是艺术创作者,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艺术发展的进程。他们不仅仅是艺术家的提款机,他们更是艺术家的伯乐、知音,以及精神伙伴。
谁赞助了艺术,谁就赞助了历史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无赖是扬州。
天下的月光一共被分成了三份,其中的两份都照在了扬州城里,而其他的地方则只能共享剩下的那一份了。此等惊艳的诗句,让当下的中国人对旧时的杨州城充满了憧憬。其时其景,大概也只有生活在那时杨州人可意会吧。
隋唐以来,扬州一直是中国经济文化中心之一。清康、雍、乾三朝政局稳定,扬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作为面北东西的水陆交通要道,又是两淮转运使的驻地,漕运与盐运成了扬州经济文化的支柱。当时两淮盐商大多聚居在扬州,他们垄断盐运,大发横财。“百货通焉,利尽四海”,可见扬州盐商是非常富有的,当地的八大盐商拥资都在数百万乃至千万。皇上没钱了,也会向这些盐商们借。大盐商江春,曾奉旨借帑三十万给皇帝,盐商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扬州的盐商主要来自陕、晋和徽州地区。这些盐商在“贾而好儒”的风气之下,对古玩书画十分爱好。他们不仅喜欢收藏艺术品,并还积极地对画家进行各方面的资助,尤其是对扬州八怪等画家的艺术赞助,进而影响到他们的画风,从而掀开艺术商业化的帷幕。
附庸风雅的盐商
富起来的盐商,为了攀附官府,争取自己的社会地位,便寻求“贾而儒”的途径,兼商人与士子于一身,融厚利与高名于一炉。一些开有店铺的盐商更是为了吸引顾客,托名风雅,不惜一切代价求购名家字画联匾,张挂于厅堂装点门脸,争一张面子,使轻视商人者改变看法,提高了富有所不能换得的社会地位。
如此一来,一个奇特的现象出现了,在盐商的作用之下,扬州对字画的需求量大增,吸引了大批画家来扬州定居,“扬州八怪”也就是其中声名显赫者。扬州八怪是清代中期活动于扬州地区一批风格相近的书画家,或称扬州画派。但8人的名字,其说互有出入。据李玉棻《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中的“八怪”为罗聘、李方膺、李鱓、金农、黄慎、郑燮(郑板桥)、高翔和汪士慎。此外,各书列名“八怪”的,还有高凤翰、华嵒、闵贞、边寿民等,说法很不统一,今人取“八”之数,多从李玉棻说。由于画法独特又有名气,他们的书画作品无疑是盐商们收购的目标。盐商不仅购买书画,还以雄厚的资财给予资助,让他们能安心地创作。这促使杨州的社会风气大为转变,众多的盐商们经常邀请著名书家题写匾联,如素莲斋茶肆请郑板桥书联“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人爱斗茶。”伍少西毡铺也请杨法写匾“伍少西铺”。
附庸风雅的盐商礼贤养士,主持诗文活动,以雄厚的资财活跃了扬州的文化空气,扬州艺术品市场也随之繁盛。
发达的市场促使了扬州八怪也参与到艺术市场中来了,并靠以卖画谋生。如金农把书画“和葱和蒜卖街头”;李鱓“穷途卖画”;边寿民以画“持去卖钱”;李勉以作品“入市卖钱”等等的入市景象了。
郑板桥、金农、高凤翰、李鱓等人的字画“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在当时,一个从三品的盐运使,除去禄米之外,年俸银也不过一百三十两。宫廷书画家在食住之外,一年的俸银最多者也不过一百多两而已。由此可见,十八世纪的扬州八怪收入已是很可观的了。
既然书画可以当成商品交易,那么书画家为了确保作品价格的稳定,按质收取润笔也是理所当然了。于是,郑板桥在他的“笔榜”中,突破了画家按质求价的世俗观念,开出了以尺寸大小论价的先河。他的润笔这样写道:“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如此的大胆直接,这也难怪叶廷琯感叹:“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其雅俗真伪,何如乎?”然而,更让人惊奇的是,郑板桥的这种做法也被推崇,刻于石刻上并作为仿单。
扬州八怪诸家字画的标价虽高,但颇为抢手,罗聘《一本万利》、黄慎《渔翁得利》等一类作品更是大商小贩们孜孜以求的,因而收入也颇为可观。罗聘乾隆四十九年(1784)重宁寺请他画画,就付给他数百金润笔。但罗氏视金钱如无物,便“狂挥卖画钱”。而向高风翰求画的人就更多了,连郑板桥都感叹“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鹰作亦无余。”可见其作品的畅销程度。
扬州八怪等画家一向是清高的。那么,他们为何会甘愿以卖画为生呢?穷困潦倒,或许是他们被迫从事此业的最终原因。汪士慎“乞米难盈瓮,担书竟满车”;黄慎“匣有千金砚,囊无一酒钱”;李方膺常饥寒交迫,其《冰花雪蕊图》说:“十日厨烟断未炊,古梅几笔便舒眉。冰花雪蕊家常饭,满肚春风总不饥。”即使像做过宫廷画家的李鱓和做过乾隆书画史、任过县令的郑板桥,也不能在官场上“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终于只得每日“聊以卖画佐朝餐”。在艰难残酷的现实面前,本来对盐商没有好感的扬州八怪,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不得不面对现实,和盐商相互依赖,携手共进了。
盐商艺术赞助的方式
盐商富贾积极与扬州八怪结交,并给他们多方面创造条件,提供方便,如文酒雅集、提供食宿、古玩字画的借阅、出资印刷诗文集、出游路费和购买字画等。
这时期,“扬州八怪”及其他画家在徽商园林里吟诗作画、把玩名物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当时来往或寓居扬州的文人画家很多,仅书画家就有150余人,盐商们常邀约“八怪”到其私家园林举行文酒之会和书画雅集。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切磋唱和,无形之中也提高了个人的技艺。
当时雅集的园林以大盐商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最为活跃。马曰琯的为清代前期扬州徽商的代表人物之一,一生喜爱写诗、藏书和结交文人。马氏和八怪交往甚密,他曾写诗称赞高翔:“举世兢纤靡,惟君摈浮俗;举世尚夸毗,惟君务腌挚’。雍正年间,他在扬州建造小玲珑山馆,广交天下名流。著名学者全祖望、厉鹗、郑板桥等都是小玲珑山馆的常客。李斗称:“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筿园与郑氏休园为最盛。”
除了“小玲珑山馆”外,还有其它众多的私家园林,如陈撰曾至徽商程梦星的“筱园”,后又馆于江春“康山草堂”。在这些活动中常写诗写作提写匾额。
他们不仅题字赏玩,还时常居住在这里,盐商为他们提供食宿。陈撰初住銮江项氏,项氏中落,又馆于筱园主人程梦星。黄慎不仅曾客贺园,也曾是美成草堂李氏的住客。在黄慎的心目中,他与这些园主的关系是养士者与士的关系,他曾在诗歌发牢骚道:“稀楚楼中稀纵酒,冯驩座上漫歌鱼!”这种以诗文书画为纽带的儒官、儒商与文人画家的交往,以及相互间建立起的友谊,亦是“扬州八怪”诸画家能多次或长期寄寓在扬州的一个重要原因。
附庸风雅的盐商不惜重金地收藏大批书法字画、古书文物以供“八怪”直接借阅和研究。当时的扬州盐商大多有丰厚的古玩字画收藏。徽商巨富姚际恒的藏品曾著录于《古今伪书考》与《好古堂家藏书画记》中,都是希世珍品。盐商安歧是个大鉴藏家,所著《墨缘汇观》是其藏品中的集中体现。徽商马曰馆兄弟的“马氏丛书楼”和汪楫的借书楼都堪称是藏书籍最多的。他们非常喜欢把藏书向文人们开放。小玲珑山馆除有供游览的亭台池榭而外,也有专门用以藏书的“丛书楼”。藏书百橱,达十数万卷,除图书之外,马氏还收藏金石碑贴与法书名画,以供“八怪”直接借阅研究。这些收藏既为文人学者提供阅用的“图书馆”,也为书画家提供了得窥真迹的“博物馆”。
另外盐商还赞助“八怪”刊印著作。过去文人要出书,雕版印刷的费用很高,八怪们常因资金不足而无法刊印,幸而得到盐商的大力支持。金农的《画竹题记》即由徽州籍大盐商江春镂版行世。他在《冬心画竹题记》序中充满了感激之情。汪士慎的《巢林集》,由马氏小玲珑山馆刻,李勉《啸村近体诗选》也是他逝世后由盐商资助出版的。
从盐商那里得到馈赠也是扬州八怪的生活来源之一。郑板桥有一位叫程子剑的盐商朋友,他在一次旅途中看到郑板桥写的一幅对联非常喜欢,于是就到扬州拜访郑板桥。不巧那时候郑板桥去了京城,直到过了一年才回到扬州,才和程子剑相见。程子剑看板桥落魄,于是赠送一千两银子给他,从而彻底改变了郑板桥的生活,还使他得以娶了饶五姑娘。郑板桥曾有文写道:“余江湖落拓数十年,惟程三子剑奉千金为寿,一洗穷愁。”
盐商还重金收购珍藏扬州八怪诸家作品,增加画家们的经济收入。马氏藏书楼中就藏有陈撰、高凤翰、郑板桥、金农等八怪诸家的作品。此外,盐商还会提供随船旅行游览的机会,让书画家们开阔视野,增加创作灵感。
盐商礼才养士,文人画家们当然也会给他们以回报。他们赠送书画供他们玩赏和收藏,以作为报答。金农曾多次为江春作画,乾隆二十四年(1759),他画了《梅花图》赠江春,这幅画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是一幅十分精美的作品,从题辞到画幅,更多柔美的感觉。金农的题款也是很婉约的风格:“玉女窗中,有人同梦,梦在水边林下。此余五年前为华亭沈君沃田画梅花帐子题句也。时沈君方纳姬金屋,有诗纪事,朋侪多艳称之,今余又用妆台胭脂螺黛写此小幅,将欲以赠明珠十斛之人耶。”还有郑板桥、李鱓等人赠送的字画,且多为珍品。
除此之外,扬州八怪也热心教授盐商的子弟,使他们的许多子弟后来或成为书画名家,或科举及第,登上仁途。画家陈撰与其女婿许滨等一批文人画家,在积财千万的盐商江春家,为其教育子弟,扶植后进,结果族中名流辈出。除江春本人成为亦商亦儒登上仕途外,其弟江必亦工诗词,著有诗文集多部;其侄江振鹭诗词亦颇有建树;族人江恂、江昱诗文书画金石皆精,收藏的金石书画甲于江南。一些盐商后代科举及第,以才入仕成为翰林尚书者亦不乏其人。
同时,扬州八怪还可以帮助盐商鉴定字画。富商们喜以搜求文物骨董名人字画为尚,作伪者亦应运而生,需作鉴别。陈撰、金农即是鉴赏家。马氏所藏《华山碑》宋拓本,就是经金农鉴别而入藏的。郑板桥称赞金农“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号商胡”。
八怪对诗文造诣皆深,他们除了平时与盐商切磋艺文,帮助提高盐商的文化素养,还在酬酢中帮助盐商。盐商喜交文人,但苦于自己才疏学浅,酬酢中难免遇到尴尬之事,金农便从中帮助解围。牛应之《雨窗消意录》有这样的记述:“诸盐商慕其名,竞相延致。一日,有某商宴客平山堂,金首座。……其实乃金口占此诗,为盐商解围耳。商大喜,越日以千金馈之。”故事生动地反映了盐商与文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赞助对扬州八怪画风的影响
清代的绘画艺术是以“四王”为宗的,皇家的艺术趣味是要求他们能够继承画院主流派的画风。而扬州画派的画家生逢“康乾盛世”,清代最高统治者在文化领域不断强化专制,哗众取宠的媚俗之风笼罩整个文坛。但扬州八怪这样一个非主流的文人群体,却大力倡导“笔墨当随时代”,与他们意识理念相悖,在扬州城里高扬起一面创新大旗。这在当时的画坛上刮起一股清新之风。
扬州八怪这种思想和画风的产生,是既有着时代因素,更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因为他们处在与盐商等富贾割舍不断的扬州,应该说盐商聚集的扬州,为锐意创新的八怪绘画提供了大好机遇。换言之,他们之所以敢于冲破牢笼,不受古法的限制,以标新立异为特色,创造出民众喜闻乐见、雅俗共赏的艺术作品,是以适应商品市场和盐商的需求为目的。
在这一时期的扬州,盐商们喜欢新奇的事物,有独特的审美观。因为盐商属于新兴的市民阶层,在思想文化上与别人不同,他们有自己的理解。加上商业经济的特点,他们在生活方式、思想感情和审美趣味上,都有异于一般的地主官僚。扬州八怪正是接受这种双重要求应运而生的画家群。为了生活,他们需要从商人的手中获得一点资金,并以文人画家的面貌出现。因此,盐商们以自己尚奇的审美取向左右着八怪的创作风格。比如,商家为了生意上的经营,就要在自己的店铺中张挂某书法名家题写的匾额,并力求与别人不同。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了一个大盐商求新求奇达到极致,竟以丑为美的例子,反映出了盐商的审美特点。但聘请这些画家书写牌匾,显然更迎合一般商人的口味。无论是郑板桥的“六分半”书成乱石铺街之状;还是金农的漆书楷隶、黄慎的狂草、高凤翰的章草等等,对于传统的审美观而言,均称得上奇形异貌。很显然,他们书法的新奇感,正是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扬州时尚新奇的盐商需要。他们在创作上受到商人对艺术喜好的影响,也必然会去有意迎合商人们的审美心理,这就导致书画家们在创作中追求“新、奇、异、怪”的现象,其作品才能更加受到商人们的青睐。
扬州八怪的艺术趣味取材不仅有花卉,也崇尚写意。这种着意于花鸟画的情调,与扬州盐商的审美爱好和艺术赞助有着直接关系。当时商人好尚肖像画,喜闻乐见的画种是花鸟,写意花鸟易于抒写性灵,善于表达情感,体现独特的审美意识,满足他们相应的心理要求。这就探索出一条兼顾本人旨趣与欣赏求索者意愿的雅俗共赏的路子,弃故而就新,一改传统的画风和题材,欣然讨好盐商巨贾及市民求索者的心意书联作画。这正是“不循索画者之意,亦不固执己意”。看似很好地把握了自己的旨趣,但终究还是不能坚持己见,按自己的原意去作画。
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郑板桥的书画,他既有《兰竹石图》之类的抒发情性之作,也多有高扬知识分子品格的作品,还可看到同情下层劳苦大众的书画,如《逃荒行》、《孤儿行》等。除盐商外,扬州的市民习俗、徽商的社区文化也对板桥的艺术创作有一定的影响。郑板桥为了卖字画以谋衣食,在与商人的交往中,受到盐商们生活准则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郑板桥的笔榜润例可以说在商品经济条件下,文人书画家所具有双重品格,亦正反映了书画家普遍存在的商人化倾向。其实,我们看郑板桥在晚年挂出了他的笔单,“大幅六两”的定价也知道,一般人家负担不起,由此判断买主多是富商,尤其是盐商们。艺术商品化所带来的结果确实让郑板桥匪夷所思,为什么“板桥仍是板桥,兰竹仍是兰竹’,但是二十年前无人问津,二十年后肯出大钱收买呢?于是他只好解释为“想是众人说了好,眼里看来也觉得好了”。这段话固然有谦虚的成分在内,但也说明了在社会商品化的浪潮下,对于艺术品的已经不仅仅是文人画家群体内部的事情了,市场的需求和众人的爱好直接影响到画家的绘画,无论是题材还是产量。
同样,盐商们的赞助行为也影响了李鱓的创作风格。李鱓曾任过宫廷画师,专画仿古山水,他自称:“以画为娱则高,以画为业则陋”。他离开宫廷,回到扬州为民,创作观念也发生变化,开始创作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如《蕉鹅图》等,因此已经是“不循索画者之意,亦不固执己意”。而罗聘、黄慎更有吉祥如意之类的作品大受商人青睐。在扬州盐商和文人画家携手营造起来的浓厚的文化氛围中,为适应商品经济的需求,扬州八怪诸家作品,自成一家,出现勃勃生机,给十八世纪的画坛带来一派新风。
让我们再把目光在投向“八怪”中另一大家金农的身上。大家都知道,金农也画过竹,由于他书法的功底很厚,所以他手中之竹非常古朴厚重,也曾成为扬州人追随的对象。然而到了乾隆二十一年,金农画竹的数量急剧减少,而梅花小品类等主题的创作大量出现。且与其他舞文弄墨的上流文人不同的是,在他们题画的诗文题跋里,也采用了很多盐商阶层容易理解的口语。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金农绘画主题发生变化的?究其原因恐怕还是适应盐商的收藏赞助有关。
可以说扬州八怪能够在扬州活动这么长的时间,有如此雅俗共赏的画风,盐商的确是起到了很大作用。正是以盐商为代表的市民阶层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他们才积极赞助和扶持扬州八怪等画家。同时又希望有诗人、书画家为他们的生活增添色彩,提高他们的地位声名,提供观赏鉴定书画、教育子女的机会,作书画诗文装点园林等等。这些为八怪艺术特征的形成提供了深厚的时代背景和地域特色,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绘画风格和创作题材。一言以蔽之,没有扬州的盐商,就不会有扬州八怪。反过来,这些文人也赋予了盐商相当的艺术品味和文化含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