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艺术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旅途,目的地往往只有一个,艺术的殿堂。刘国夫的旅途有点特别,它似乎弯曲,散漫,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里程数很长。在他各处旅行的时候,艺术的殿堂前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仰视着通往殿堂的台阶,那台阶很陡很长,有幸运的或者优秀的人先自叩开了金色的大门。刘国夫不在那里,他曾经是这支队伍的失踪者。
很多年前,我在南京艺术学院的校园里看见过刘国夫,还是一个清秀的细细瘦瘦的少年,稚气未脱,眉目之间残留着任性的痕迹,就像别的学生以饱经沧桑著称,他的青涩和稚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年以后,他悄悄地回来了,岁月改写了他的表情,他的从容与沉静令人相信,男人总是在路途上成长。除此之外,他的归途泄露了一个事实:是艺术的孩子,无论浪迹何处,漂泊多久,终究要回到艺术的怀抱。
蓦然回首,刘国夫已经站在那殿堂的门口了。
刘国夫回来了。
但刘国夫的选择令人意外。在艺术纷纷走向鲜花市场兜售的时候,他选择了一条荒径,越走越远。他搜寻恶之花去了。他在荒径边固执地停留。这是观察“恶之花”的有效地点吗?恶之花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开放?我们不清楚。明确的事实是,刘国夫穿越了一道暗处的“窄门”,或者是弃绝,或者是勇敢,他的身影以及他画笔下的世界,显示出与潮流格格不入的孤傲,还有尖锐。
在我看来,那些枯败的荷叶,芦苇,以及种种不知名的树丛草莽,都是关于画家本人精神困境的幻景。每一团树影都是隐喻,也许为自己剔除了一个噩梦,也许是预测了下一个噩梦。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深奥的世界里漂浮着过多的隐喻,可能导致这个世界变得浅薄,但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说到底,艺术可以传达一个时代的荣耀,也可以触及一个世界的病症。
冷静的表达是忧伤或者焦虑的面具,而“交感”是刘国夫非常信赖的艺术魔法,尽管他的交感魔法隐藏得很深。理解他的作品要在人与光影中穿行,要捉迷藏,要在光、线条、色彩与紊乱的影子中捕捉一颗游荡的人心。人的情绪也是丛莽,它在黑暗里横生枝节,与道路、树木、寺庙的线条交叉共存,酝酿风暴,或者预演风暴,如此,刘国夫的画面诞生了非常奇妙的力量。静物可以是悸动的,它们的线条与色彩中潜藏着人的波澜起伏的内心活动。刘国夫其实一直在诉说,当光与影的表达结束,一场疲惫的诉说也结束了,画家获得了一种虚拟的解脱。
在寺庙系列之后,旅途印象被放弃了。刘国夫的目光开始回到窗外。颓败与枯萎的杂草,紊乱与狂躁的光影,被人性化的树木显得阴郁而尖利,它们类似一则冰凉的寓言,纪念一个世界的生与死。刘国夫给自己的作品命名为“异景”,关注异景其实是关注矛盾,世界充满了矛盾,矛盾不仅需要被揭露,也需要被赞美,刘国夫的令人意外之处在于他赞美矛盾,矛盾被冷静的色彩与光影所赞美,因此,他的植物从不抒情,左侧安静,右侧骚动,而安静与骚动,往往在同一时刻产生巨大的能量。至于荒芜,或许是刘国夫的美学旨趣。荒芜其实是伟大的,与绿色相比,它更加有可能昭示真理。荒芜是有力的,它与世界顽强地对峙。
是的。对峙。所有优秀的艺术家都懂得对峙的意义。这是一个过于科技化过于文明的世界最后的筋骨,要深入描述这个世界,必须描述对峙。
旅途总是以静止的方式结束,每个人最终只能守着一扇窗,刘国夫的窗子现在开在幕府山上。我也去过幕府山,印象中山色昏庸,风景惨淡。刘国夫最后的令人意外之处是,他修改了我对幕府山的印象,他以他的作品提醒了我,你在幕府山错过了什么?
我遇上了山上的枯草残枝,却错过了一次问询的机会。
那些枯草残枝在思念什么?害怕什么?又在渴念什么?
这是一个我们有意无意疏忽的问题,刘国夫问了,所以刘国夫成为了刘国夫,而我们成了他的欣赏者。艺术,就是这么简单动人的一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