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讲究传承,已成定论。但中国画如何传承,却是众说纷纭。一种观点认为对中国画的优秀传统、古代前贤应该全面学习、广泛汲取,然后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这种观点忽视了一个关键,中国绘画传承是否应该有序。
其实,有序传承是中国画优良传统之一。中国绘画史上,画派的形成、发展、影响都与传承有序密切相关。唐宋以降,如山水北宗、南宗源流脉络清晰;明清以来,一些地域性画派传承更是有序,像浙江派、吴门派、新安派、华亭派、江西派、姑熟派、娄东派、金陵派等都莫不如此。正是有序传承,才使得中国画发展多元丰富;也正是有序传承,才使得中国画发展纷繁而不杂乱。
那么,从哪些方面审视中国画的有序传承?从画派形成发展的角度,大致可从以下几方面着眼。一是看笔墨技艺传承,有哪些共同特征;二是看艺术品格传承,有哪些相通之处;三是看学养积淀传承,有哪些相同之处;四是看如何师古人,在处理“师古人之心”与“师古人之迹”关系上有哪些相似之处;五是看如何师“造化”方面有哪些相通之处;六是看地域文化影响,一种地域文化因子是如何成为“遗传基因”,造成了一个地域画派的众多画家的共同艺术风貌。
从上述多维度审视,新安画派是传承有序的范例,也是清醒拓新的典范。“新安四家”(渐江、汪之瑞、孙逸、查士标)传承并拓展了“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新安画派中坚程邃、戴本孝,渐江“四大弟子”(江柱、吴定、祝昌、姚宋),以及程正揆、僧雪庄、郑日文、吴山涛等也同样进行了传承拓展;新安画派后学黄宾虹、汪采白、赖少其相继追随,传承拓展,蔚为大观。而渐江、黄宾虹的有序传承与清醒拓新极富代表性,值得特别关注和深入探究。
渐江有序传承脉络清晰:他初学元人、继效北宋,始学倪黄、再追董巨,以元人气韵,润北宋风骨,写新安山水,终成家立派,开时代新风;其有序传承的重要特点是“取法乎上”“借古开今”的自觉选择,是“学人”的自律与“画痴”“墨痴”的情怀,也是眼界宏阔、洞见深邃的吸收、综合和拓新。黄宾虹有序传承的路径明晰:学习新安诸家主要是渐江,上朔元代诸家,再上追北宋诸家,他所走路径与渐江极为相似;其有序传承的主要特点就是自觉“借古开今”以匡正时弊,“师古人”兼“师造化”,以宋元风骨气韵,写新安山水胜境,终生修养学问人格,笔墨精进,拓新变法,成为后人难以企及的里程碑。
渐江的有序传承本身就包含着清醒拓新。他从元人上溯北宋,从倪黄直追董巨,旨在以董巨之艺术风骨、倪黄之笔墨气韵,来写新安山水,抒胸中逸气。北宋董源、巨然的“真山水”,启示了僧人渐江,也促进了艺人渐江。这使得渐江有可能不受元人“笔墨形制”的禁锢,越出文人画笔墨程式的窠臼,独辟一片山水艺术天地。以董巨、倪黄笔墨精神,以北宋风骨、元人气韵来“真写新安山水、写真新安山水”,这是他境界高古弥新、卓然大家、不同流俗的关键所在。渐江的有序传承是“学人”借古开今的传承,是“画痴”自觉选择的传承,是“师古人”与“师造化”相统一的传承,这种传承本身包孕着拓新,也可以说是中国画创新发展的“内部突破”。这种有序传承和“内部突破”给后来的黄宾虹以巨大影响与启迪。
黄宾虹的有序传承更加自觉,它包含着“借古开今”、匡正时弊的良苦用心。黄宾虹是一个眼界宏阔、取法甚高、目标远大、不同流俗的艺术家,他对清代以来的泥古主义、民国以来的虚无主义均持批判态度。他的有序传承,旨在匡正时弊、“借古开今”。他在“白宾虹”中后期,不仅传习新安诸家,而且临习元季四家中重笔浓墨一路,为了改变清代以来绘画能淡不敢浓的画风和画法,开现代山水沉厚幽深、重笔浓墨的画风和画法。他在“白黑宾虹”过渡期,继续学习新安画派前辈,但是重点已转向学习元四家,同时关注北宋诸家,试图在解决笔墨问题的基础上,进而解决虚实、气韵、意境诸问题,以改变从“经营位置”“构图”“布白”入手解决虚实问题的流行习气。他在“黑宾虹”时期,虽然继续学习新安诸家、元代大家,但重点在直追宋人,传习南宗画,旁涉北宗画,非常自觉地“拟宋人笔墨写新安山水”,将“师古人”与“师造化”有机结合,由此完成了“阴面山之变”,以扭转董其昌、“四王”流风余韵下,现代画坛眼界狭窄、不师造化、专事摹古、不究独创、浮华流行的不良风尚。如他数次在自画题跋中强调:北宋人画迹如夜行山,昏暗中层层深厚;古云画欲暗不欲明,以为浮薄者诫。他在《画学篇》中针砭流弊,力戒时俗,指出:“马远夏圭只边角,吴伟技参禅野狐。娄东海虞入柔靡,扬州八怪多粗疏。邪甜俗赖昭炯戒,轻薄促弱宜芟除。”
渐江、黄宾虹是新安画派有序传承的典范,也是中国画传承有序的优良传统的代表。他们在有序传承过程中拓新,又在清醒拓新路途中传承。他们从画学理论和画艺实践的双重角度,把传承与拓新统一起来,而不是对立起来,为我们今天解决中国画的继承与创新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树立了参照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