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陈传席来深办展,接受记者采访畅谈他眼中的中国文化:
不重视传统文化难出大师
陈传席艺术简历
江苏徐州人。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和文学系,获博士学位。曾任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员。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二级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通古文、外文、文学史、思想史、佛教史、经济史、中国史、哲学史,并从事过科学技术多年,现治中国艺术史和人文史,出版学术著作《六朝画论研究》(大陆版、台湾版,共8版)、《中国山水画史》(10版)、《中国绘画思想史》、《中国绘画美学史》、《西山论道集》、《精神的折射》、《陈传席文集》(九卷)、《悔晚斋臆语》、《画坛点将录》、《陈传席画集》等50余部。大部分著作都多次再版,有的被译为外文在国外出版。
“十载狂名惊俗世,半生冷眼对庸官。”陈传席《悔晚斋臆语》中的第一页,便是这句自我写照。他的研究鞭辟入里,而他的个性却更像一个浪子,敢说敢言,无拘无束,这种性格也曾为他惹来不少文字官司。
本月26日,由深圳报业集团参与主办的“陈传席甲午画展”在深圳鹏宝轩艺术馆开幕,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无论是谈起古代文化还是当下社会,他都妙语连珠、针砭时弊,表面上的嬉笑怒骂,实则隐藏着他对传统文化的深刻体悟和当下乱象的揪心思考。
◎文化教育发展快教育质量就会差
人文天地:您是国内艺术界少数理论研究和艺术创作都达到相当高水准的学者之一。这两者给您带来的成就感哪个更高?
陈传席:我两种都喜欢。小时候画过一些画,但我父亲是旧式老文人,认为画画对国家富强没好处,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才是共产主义目标,“艺”不过是游乐而已。所以我本科时学的是煤矿基建,在煤矿也干了不少名堂,后来觉得受制于人。三十岁那年考研,想着赶紧改行,所以考了美术史。《六朝画论研究》和《中国山水画史》都是在那几年写出来的。当时我想,我是年轻人,刚刚进入美术界,以后一定能写得更好。没想到这两本书出名以后,到处有人找我,就静不下心来。美术史研究需要完整的时间,搞学术的人家里不会太干净,地上、床上全部摆的书(笑),研究一件事要五十本书一起看。社会事件一多,就乱了。然后就开始画画,因为可以利用碎片的时间。
人文天地:您在批评界以敢说敢言著称。您遇到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陈传席:我没有阻力,往往是别人吓得半死,我不当一回事(笑)。但有时我写的东西别人不给发表,这是最大的麻烦。
人文天地:这还是没有批评环境的问题。
陈传席:对。现在社会发展太快,经济发展快是好的,但文化教育发展快了,就不合理。因为人才产生不会那么快,学校办多了,师资却跟不上去。现在为什么学术抄袭、垃圾著作那么多?因为要评职称啊,职称需要著作啊,没有著作怎么办?那就去抄吧,胡乱写一本吧。美国15%的人上大学就够了,人家是精英化教育我们是普及化教育,把大学水准降下来了。
我招研究生就感觉到生源越来越差。有次招美术史的硕士,问“吴派”是什么意思?结果那个学生竟然说是“吴冠中画派”,有四大家,其中一个是吴作人。吴作人比吴冠中还早啊!教育质量越来越差,跟时代有关。(注:明中期“吴门画派”,代表画家有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等等)
◎中国哲学尊重自然胜物而不伤
人文天地:我发现现在中国画坛存在怪象:有批评家没有批评环境,有画家却出不了大师。这是什么原因?
陈传席:不重视传统文化。中国艺术跟西方艺术不一样,中国画光有技术没有文化成不了功力,西画则技术提高就可以。中国打败仗了,正是因为中国文化先进。从历史上看,都是落后的打败先进的。元朝直接从原始社会走进奴隶社会,一下把宋打败了。清把明打败了。匈奴把汉打败了。欧洲来看,希腊是最先进的,被罗马打败了。罗马是先进的,被北方的蛮族打了。
我有一句话时常讲:中国哲学能救世界。我打算把它作为书名写出来。你看中国哲学尊重自然,讲究天人合一,胜物而不伤。但是西方不是,都是“征服”。中国人发明火药用来放炮玩,西方人用炮来打仗。西医治病也是把细胞杀死。近年来西方终于意识到西药不是万能的,因为每个人的基因不一样,不能用同样的药治不同的人。但中药从来都是讲个案的!中药不伤身体,也不会形成心理疾病。如果全世界都用中国的哲学,就没坏处了。
人文天地:接下来您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陈传席:很多问题我想研究,就怕没时间。其中一个是关于南北审美和国家强弱的问题。二十年前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中国变弱是从宋开始。唐朝很强,审美上崇尚胸怀强大,妇女以健硕为美,可以改嫁,但宋朝就不一样,宋朝女人以瘦为美,再婚之女和犯法之男是一样的;唐朝的文人上马杀敌,下马喝酒,宋朝的文人却重文羞武;唐朝文人可以携妓出游,“载妓随波去不留”,宋代却“倚红偎翠”,一个大男人躺在女人怀里,小气多了吧。
唐朝用的是北方人,北方人比较强悍。宋朝第一个皇帝赵匡胤的遗嘱之一,就是南人不可为相,因为南方人相比之下性格柔弱。但宋朝还有另外一个政策,必须进士出身才能当宰相,结果北方人考不过南方人,所以从王钦若之后,做宰相的南人就多了。唐宋八大家,唐的两家都是北方人,宋的六家都是南方人。南方人掌握了文化领导权,他们的思想是文雅的,还有道家思想做依据,就是主张不要打架。南人思想有好的方面,但整个国家的国力就变弱了。
◎两件事之后,再大的损失我也觉得不是损失
人文天地:在三十多年的研究过程中,您有遇到遗憾的事吗?
陈传席:当然有。其实我1995年之前做过一些工作。第一个是修改《辞源》。在研究六朝的时候,我把六朝以前的书基本都看遍了,后来翻《辞源》的时候,觉得不对头,它举唐代的例子,我可以举出汉代的例子,它举汉代的例子,我可以举出战国的例子,证明它标注的不是源头,我对它很不满意,于是我就自己修改,大概改了有二十万字。后来1995年家里一场大火把它烧掉了。
另外,我当时看得最多的是清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我发现他没有集全,于是就想做他的佚文,结果也被那把火烧掉了。这两本书如果出版,一定会成为不朽的书。可惜以后再也没有时间恢复了,精力也没有了。
当时我还写了文人画史、现代美术绘画史,但是写得毛毛躁躁,打算修改就没有拿去出版,这些成果也付之一炬。加上家里的古画、古书,损失有两千万。别人以为我这么多财产烧掉了,不死也该变成神经病,但我最心疼的是我的成果没有了,那种损失是别人无法体会的。
人文天地:这件事一定对您打击巨大。
陈传席:是的。另外一件对我打击最大的事,是文革时遭批斗,那时我才16岁,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这两件事之后,再大的损失我也觉得不是损失,只要能吃饱就好;再大的事我也不会惊慌,只要能保住命就行。后来我写文章得罪不少人,我都不怕。在江苏写刘海粟时,惊动了当地政府,他们急匆匆来找我时,我还在打太极拳(笑)。记者梁婷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