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的动物标本装置
第一次知道卡特兰的名字是因为几只鸽子。
那年暑假我在一个私人美术馆实习,原始工业风的美术馆建筑十分时髦,但我总见在楼梯的顶上方,几根水管交错的那里有几只呆呆的鸽子,一连几天都在,一动也不动。观察了几天后,我发觉不对劲,一定有阴谋,于是跑去问了在这里工作了几年的同事,她笑笑说,对,那是卡特兰的鸽子,不细看很难发现呢。
我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小跑到美术馆的图书室找了本卡特兰的书翻开看,完全是动物园和马戏团的画册,各种松鼠、大象、水獭,做着奇怪的姿势,像是在跟观众开玩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没有经历过专业艺术训练的艺术家,早就自嘲为“小丑”(court jester );他用花里胡哨的颜色,装扮一千零一夜里的动物,上演着曲苑杂坛里的节目。“小丑”一词不仅是表达了卡特兰的个人风格与艺术语言,充满了诡异的趣味和荒唐的幽默,这更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对于这个世界的表态。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的个人展览
可以说,卡特兰很骄傲地告诉这个世界,他是一个艺术圈里的小丑;事实上,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他说自己只是一个艺术工作者。他常常用对与世俗规则不敬的态度来创作艺术,非常直接地对社会规则、等级制度、信仰宗教、规定范式说“不”;他甚至都不是说拒绝,而是像真的疯疯癫癫的法庭小丑一样,对一切严肃认真的事情说,“死远点儿!”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美国》(America,2016)
就像是最近他在古根汉美术馆里做的马桶,把一个镀了18K黄金的马桶安装在了美术馆的一个厕所内,观众可以正常使用这个马桶,用自己最为隐私的身体部分和这个艺术家的作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进行私密性的接触。这种体验本身就充满了嘲讽,一个对于所谓的1%的上流社会人士拉金子的恶趣味的嘲讽,而在川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后,这个作品被卡特兰赋予了《美国》这个标题,更是显得不怀好意。
这些年卡特兰的走红和成功与他的“小丑”身份密不可分。他自己就长着一个超级夸张的大鼻子,很是可笑,难怪他常常利用自己的形象来做艺术。但他同时在艺术界里引起了一种思考和共鸣,于是也有像Jonathan P. Binstock这样的策展人认为,卡特兰是杜尚之后最棒的艺术家,也是最聪明的人。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Novecento”(1997)
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卡特兰就因为使用一些动物标本做艺术而闻名,我在美术馆见到的鸽子就属于其中一个。但更具争议的作品例如“Novecento”(1997),他把一匹名叫提拉米苏(Tiramisu)的前赛马标本挂在了天花板上,可怜的马用马具吊着,整个身子都呈现出一个被拉长的、下坠的姿势,看上去并不舒服。而在另一项利用动物标本完成的作品中,Bidibidobidiboo(1996)里,一只松鼠自杀了,它垂着脑袋,睡在一张迷你厨房的桌子上,就像好莱坞电影中的场景,手臂垂下,脚边上还有一把手枪。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Bidibidobidiboo(1996)
所以我觉得卡特兰的艺术作品虽然荒诞不经,但他具备一种优秀艺术的气质,那就是悲剧性。悲剧性从古希腊神话中就树立起来了自身的启示意义,同时在叙事上具备独一无二的象征意义,到后来的莎士比亚悲剧,《堂吉柯德》的执拗,再到《恶之花》后的现代主义文学,甚至是希区柯克的电影,神秘隽永而发人深省的艺术无不具备悲剧色彩。这么想来,卡特兰的荒唐中倒也有些反思的象征性。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爸爸爸爸》(Daddy Daddy ,2008)
例如他的那只自杀的松鼠,或者是《爸爸爸爸》(Daddy Daddy ,2008)中溺水身亡的皮诺曹,那个家喻户晓的童话人物,以经典的迪士尼卡通形象世人,在古根汉美术馆赖特设计的优雅的白色水池中死去,脸朝下漂浮着,人们只能对他的背影投去嘲讽的悼念。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Untitled”(2001)
他用一种小丑的姿态唏嘘自己,唏嘘他人,向整个社会秩序竖起中指;然而,他总是最准确地抓住观众的理解核心,他的作品基本不需要专家的解释,任何看过电视的人都能明白他使用的文化形象和象征含义,无论是淹死的皮诺曹还是被流星砸死的教皇。这就是卡特兰聪明的地方,他的幽默不需要阐释,象征着悲剧的故事在作品的环境设计和叙事语言中就有体现。对此,卡特兰似乎很自信,他说“原创性本身并不存在,它是所产生的东西的演变。艺术的原创性是关于你的添加能力。”很显然,在乏味无聊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卡特兰的确给我们的当代艺术添加了一剂有趣的佐料。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La Nona Ora (1999)
又或者是他最为著名的一些真人肖像雕塑,最引来哗然的要算是La Nona Ora (1999),卡特兰把教皇约翰·保罗二世(John Paul II)直接击倒在地,他的全部仪式都被打断,华丽的服装被弄乱,而这一场十分逼真的悲剧则被设计成是一场流星的击碎;极度写实的背后,逻辑与叙事又是极度的荒诞。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Him”(2001)
实际上,从1999年开始,卡特兰就制作了各种题材的真人大小的蜡像,包括他自己的形象,变成了各种滑稽的小丑,有时从地下钻出来,有时忧伤的成为一具尸体,还有时被缩小成了哑剧木偶的尺寸,穿着博伊斯(Joseph Beuys)的那套著名的毛毡西服,如同那匹叫做提拉米苏的赛马一样,被挂了起来,成为了人们参观欣赏的对象。在这些作品中,他经常串起另一个艺术世界的个性,例如嘲讽毕加索而做出了一个夸张的毕加索大头娃娃,又如那个下跪的希特勒,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我们》(We,2010),两个西装革履的小卡特兰安详地睡在床上,都瞪着圆眼睛和园鼻孔,但就像是弗洛伊德的“Uncanny”理论所描述的一样,他们已经死了。这些作品运用了艺术家自己的形象,展现出清晰的自我嘲讽和自我消除的意味。
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Untitled Picasso”(1998)
所以说,聪明而幽默的卡特兰是一个非常开得起玩笑的人,他拿美国开涮,拿教皇开涮,也拿自己开涮。而他的成功就是得益于他的矛盾和自恋,他的才华与大胆,还有他对于“失败感”的迷恋。卡特兰在意大利的帕多瓦长大,他可不是出身什么艺术世家,是一位卡车司机和清洁女工的儿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外出打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是他曾在一个太平间工作过一段时间,这也成为了为什么日后他对于死亡的动物标本,和叙事中的死亡情节如此有话可说的原因;他似乎是着迷于各种死亡的形态,编制有关死亡的故事情节,不是被流星击中,就是开枪自杀,或者是溺水身亡在世界级的美术馆内。
在他做了短暂的一段时间的家居设计师之后,卡特兰加入到了当代艺术的创作团队里,用他的表述方法研究幽默感和悲剧性的关系,而他的实验结果是,荒谬的故事最终都由可怕的死亡结局而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