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陈履生摄影《魔鬼沼泽地内的静谧》
原标题:拣尽寒枝不肯栖——陈履生和他的巴西摄影
李舫
《山海经》包罗万象,雄浑诡谲,荒诞不经,它曾经记录一种仁兽名曰“驺虞”:“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毛诗正义》载“陆机云:‘驺虞,白虎黑文,尾长于躯,不食生物,不履生草,应信而至者也。’”不知为何,初识陈履生,我竟然联想到“不履生草”四字。
作为美术史论家、中国画画家的陈履生,活泼爽朗,爱好广泛,举凡接触过他的人,无不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然而,他的画作着墨不多,留白空旷,隽秀恬淡。纵然一枝一叶,亦令人浮想联翩,尽现画面之外万千气象。陈履生常以梅花入画,以君子自喻,他的梅花直立挺拔、桀骜不驯,一改古人梅花旁出斜逸的结体方式,也一改古人所追求的老干枯枝的苍劲味道,同样呈现出倔强的风骨和茁壮的精神,耐人寻味。
陈履生的摄影作品则是另一种风格:光影交错,万物风流。
我的案头静静地放着一册他的摄影作品集《从亚马逊到伊瓜苏》——2013年2月12日,当飞机抵达圣保罗机场,陈履生就开始了“从亚马逊到伊瓜苏”的探寻之旅。热情洋溢的巴西让他感慨不已,他一路用镜头捕获,从而凝结成为这部厚重的摄影作品集。这是他巴西之旅的收获,他精心挑选部分作品举办了同名摄影展览,给观众带来了惊喜。
陈履生出生于摄影之家,20世纪40年代后期,他的父亲在江苏扬中的县城内开了一家照相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几乎是全县最能反映现代文明的场所。陈履生的出生、成长从未离开过这家布满天光的照相馆。所谓“天光”,在他的孩童记忆里,就同农民种庄稼一样,是靠天吃饭。长江流域一年四季雨水不断,天阴下雨便没法拍照,照相馆的生意完全取决于老天的情绪。他常常趴在楼上窗前看来往行人和世事风光,不知不觉就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那时的快门靠一个握在手里的小气囊操控,摄影者捏紧气囊时的瞬间把握和判断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关系到人像的表情,正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这是陈履生对于艺术的最早也是最基本的理解。
对于摄影的感觉和认识与青少年时期有很大不同的是,陈履生后来习学美术,从美术的角度来把玩摄影,从而对艺术的理解又上层楼,对美也有了新的追求。
重新拿起照相机则是陈履生调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之后。“艺术家都有一些题材上的偏好,白石的虾、悲鸿的马;莫奈的睡莲、梵高的向日葵,往往是不厌其烦,而世人也乐于将它们作为一种标识。”陈履生说,“我于摄影是兴趣广泛,因为是业余而能博爱,可是,在博物馆工作的经历却使我对博物馆的建筑以及空间产生了兴趣。”
中国国家博物馆巨大的建筑空间,让陈履生对建筑的光和影有了特殊的感情基础,这同时也促生了他对于博物馆建筑摄影的兴趣。从主体结构的完成到内部装修的完成,从工地的纷繁杂乱到重新开馆后的明亮整洁,从展品陈设的初步完善到免费时代观众的络绎不绝……总建筑面积近20万平方米的新国博的茁壮成长,成为陈履生小试身手的广阔世界。
如同郑板桥的“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如同白居易的“影转色入楼,床席生浮绿”,如同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光与影”的美学趣味,诱惑着陈履生在绘画之外寻找更贴近自然的观察和陈述方式。
“从亚马逊到伊瓜苏”是陈履生对“光与影”的新尝试。去巴西之前,南美洲是他旅行中的最后一块处女地。巴西与中国相距遥远,知易行难。陈履生对于巴西的认识始于已经成为巴西艺术胜地的圣保罗以及侨居圣保罗16年的中国画家张大千,也与这里有着无尽的联系。那时候他研究台湾新生代画家,知道从20世纪60年代始,台湾的年轻画家就努力拼搏于圣保罗国际双年展上,每每在此崭露头角,走向世界。无疑,圣保罗是20世纪中期以来研究中国现代艺术史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地域。
翻开散发着浓郁墨香的《从亚马逊到伊瓜苏》,我似乎看到陈履生执着的行走和坚韧的追求。亚马逊河是世界上流量最大、流域面积最广的河流,水流充沛,湖沼众多,这里蕴藏着世界上最丰富多样的生物资源,生物种类多达数百万种。陈履生为它的纯粹和丰富所感动,将镜头对准河面栖息的白鹭、木棉新生的枝叶、风光旖旎的沼泽、鳄鱼出没的池塘,以及河边朴拙的人家、心事重重的少女。阳光宽柔舒展,在河面上投下巨大影子,斑驳的古树枝丫纵横,蜿蜒的水流缠绵悱恻,鸟儿从高空飞过,留下一个浪漫的背影、一个惊鸿的眼神……这些在陈履生的镜头中,显示着别样的情致。伊瓜苏的景色截然不同。“伊瓜苏”在当地印第安人的瓜拉尼语中意为“大水”。关于它,当地曾有一些美丽的传说,其中流传最广泛的是,一位神想要娶一位美丽的姑娘,不料这位姑娘却和自己的恋人乘舟逃走。盛怒之下,神将伊瓜苏河劈开,将有情人永远分开。传说凄美动人,伊瓜苏瀑布却以绝美的姿态呈现着它的壮观。伊瓜苏是世界上最宽的瀑布,瀑布巨流倾泻,气势磅礴,据说巨大的轰鸣声数十公里之外都能听见,飞流直下的轰鸣成为一曲水的交响。陈履生镜头中的瀑布有其恢弘的全景,更有其幽微的细部,水花如珠玉般从河水中弹起,水汽像晨露般在四方飞溅,层层叠叠的阔叶、密密麻麻的暗影成为前影或者背景,刚强中别有一番温柔,氤氲里自在一份坚毅。
让陈履生喟叹不已的,是从亚马逊到伊瓜苏的原始生态,巴西人在表达他们尊重自然的同时,也为地球保留了一份净土。亚马逊流域富有神奇的内涵,热带雨林与潜藏其中的无数动物,伊瓜苏瀑布的无与伦比,不仅在于它的宽广和绵延,还在于它的丰富和曲折。两者构造了这个地球上独立而美好的自然王国。
陈履生对于巴西的记录也感动了巴西。巴西驻华大使瓦尔德玛·卡内罗·莱昂评价陈履生的摄影作品,认为在陈履生的摄影图片中,观者不应该期待看到那些类似于巴西明信片或介绍巴西大自然魅力的艺术书籍所呈现的图片。他不仅将景色呈现在大家面前,更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个艺术家无形的存在,他用相机,以至物件,引导着我们走进了他拍摄这些照片时的场景。陈履生的照片,让我们觉得不是站在一个遥远的位置和观众的角度欣赏。我们能够进入到他的每一幅图片,并深感共同参与了照片的选景。诚哉斯言。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时间回溯到近一千年前,苏轼谪居黄州定慧院时曾写下这样的感慨。翻阅陈履生的摄影作品,这句词陡然令人心动。陈履生步履匆匆不知疲惫,用脚步丈量着世界,不恋俗尘,不愿栖居。尽管时代不同、境遇迥然,两者的意境高妙、超拔尘俗,何其相似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