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城遗址里根据真人的尸体浇出的“雕塑”,还保持着当年受灾时的姿势。
特邀撰稿江苏镇江市文联副主席、画家王川
世界建筑师协会曾提出了一个观点:“城市是一个巨大的艺术品”,其实这一20世纪的提法罗马人早在2000年前就实施了。他们的城市并不只是一些房屋的拼凑,而是有着若干的艺术元素,因此哪怕是在庞贝的废墟之中也能找得到相当多的艺术品。
地中海的明艳阳光赋予了南欧人以浪漫的天性和艺术的创造力,罗马人继承了希腊人热衷艺术的秉性,把美化城市的事做得更好,他们的城市也要比希腊人的城邦更奢华。
由于庞贝是被毒气和火山灰所掩埋,细密的火山灰在落下之后,等于形成了一层封闭的罩壳,它们隔绝了空气,使一切的生命窒息。火山灰并不等同于灼热的岩浆,它并没有熔融掉建筑物原有的造型,也没有毁掉里面的器物。时间久了,它们互相密实压紧,形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水泥棺材覆盖在城市之上,反而保护了除生命之外的一切物件。
庞贝城遗址中还屹立着的科林斯式柱子
罗马人重视道路的建设,他们不喜欢行走在灰尘飞扬的土路上。他们使用战车,喜欢坚硬而平整的路面,用整齐的石块来铺设他们的驰道和城市的街道。在他们辽阔的疆域上,这种道路四通八达,远至三洲,这就形成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谚语。在庞贝,这种铺路的石块是当地盛产的粗糙的黑色火山石。
庞贝人在重要的街区都留有宽阔的广场,广场上立有雄伟的拱门和立柱,显示这里曾经有过豪华的建筑物。但广场上铺砌的石块却是被换成了名贵的大理石,这显然是从外地搬运过来的。黑白相间的地面,区分了不同的功能,划开了贵贱的街区。在白色大理石的广场当中,散布着一些马赛克的拼攘图案。这些图案并无实用价值,只是用来装饰地面,它们用当地产的黑白褐黄红的小方块石头拼成,或是圆形,或是方形,或是异形,装饰着重要部位的公共空间。如果这种马赛克画是被布置在房屋内部的地面上,那也罢了,但罗马人却在城市广场的街道上铺设它,甚至在圆形剧场的地面上也全部铺设,那就是一种极度爱美的奢侈了。这是一种地画,是壁画在水平面上的延伸,罗马人的爱美,连被脚踏着的路面也不放过。它的出现开启了欧洲用彩石来镶嵌广场地面图案的先河。
这个人当年被火山灰和毒气熏得受不了,用双手捂住了鼻子,他这一姿势保存了2000年。
对于庞贝来说,致密的火山灰当是罪魁祸首,然而难以想到的是,这火山灰却是改变了人们建筑观念的一个重要材料。正是富产这种火山灰的罗马,以此发明了水泥,可以粘合砌块,它的结果是改变了建筑的形式,使希腊式的平梁式建筑,变为罗马式的拱顶,平直的线条被富有弹性的弧形所取代。拱的出现改变了力学结构,也改变了美学价值,它使更多的几何造型成为可能,轻盈灵巧,圆润活泼,变化多端,从此建筑不再冷硬单一。庞贝的中心广场上,残留着雄伟的凯旋门,这也是好大喜功的罗马人最喜欢建造的一种形式,它们的城门就是由多种拱形来组合成的。它们还有单拱、半拱、连拱、拱柱廊、壁龛式的拱以及由拱演变成的半穹体等多种形式,互相结合,富于变化。
庞贝这座城市是由宽广的中心广场、雄伟的法庭和议会所、碗状的剧场、豪华的澡堂、香艳的妓院,众多的商铺和其他的建筑物拼镶起来的,一切都表达出城市主人的享乐爱好。喷泉、雕塑、柱头、门饰、壁画以及地画这些物件,如果没有它们,一座城市也可以存在,然而有了它们却能够使城市变得更美。庞贝城里一共有着几十座喷泉,还有着无数的水井,这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供水系统,然而他们却使每一座喷泉都成了艺术品。城市中心广场上,依然矗立着根根石柱,罗马人继承了希腊人的柱式系统,但又有所发展。他们在希腊人3种柱式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两种,但最喜爱使用的还是科林斯柱式,因为这种柱式最为繁复花俏,符合喜爱奢华的罗马人的胃口。凿造这些柱子的,不仅有当地产的多孔火山石,而且还有从遥远的地方运来的名贵的大理石,柱头上有科林斯的柱头花饰,柱身上也有棱槽,一根根上部顶着拱顶的券,柱身上还残留有浮雕和彩绘,拱廊的当中则立着青铜的雕像,一个个在古城的夕阳中述说着昔年的辉煌。
庞贝城里的很多民居里一般都要设一尊雕塑,他们都是罗马神话中的诸神,在这里,他们成了保佑家人平安的家神,也是庞贝城的特殊保护神。如同希腊人一样,罗马人也热衷于雕塑,他们在城市里的一切公共空间都置放上雕塑:他们为神庙做神的雕像、为英雄和伟人雕塑、也在自己私密的场所置放雕塑,甚至在实用的器物上添置雕塑,如把喷泉安置在雕像的头上,把流水的出口雕成狮子的头,他们巧妙地把雕塑的审美和实用结合起来。
庞贝遗址里出土了无数尊雕塑,其中有一尊美丽的阿芙罗蒂德雕像,这是用大理石雕刻成的,她一手扶着小小的孕育之神,另一只手伸出去拔脚下的鞋子,然而有一个重要的细节,就是在她赤裸着的身上,竟然用颜料彩绘着一只胸罩。事实上,在庞贝城里的一些壁画上,都曾出现过戴着胸罩的妇女形象,有的还是非常性感、非常时髦的无吊带式胸罩,如同今天的比基尼。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发现,因为根据一般服装史的说法,胸罩的发明是在1913年,但这一胸罩的出现则把这一妇女用品的出现往前推了近2000年,它更改了世界妇女服饰史。
庞贝城里还有另一些非常特别的“雕塑”,在古城的夕阳中诉说着永久的悲伤。当亿万吨火山灰和浮石纷纷落下时,把一切的生物都包裹在里面,形成了一层层密不透风的厚厚硬壳。天长日久,里面的生物腐烂掉,形成了一个空洞。最初来挖掘的人在这些空洞里发现了一些骸骨。有一天,一位女考古学家突发奇想,她把硬壳的上部凿开一个小洞,尝试着把一种液态的合成树脂倒进去,等它们凝固了几天之后,再慢慢凿开火山灰的外壳。她不知道里面会包含着什么,却是期待着出现奇迹。然而,里面出现的那一切带给她的却不是惊喜而是惊悸,被凿开的硬壳里突然显现出一具人的尸体来,还保持着当年火山爆发时的那种惊恐的姿势,火山灰形成了一只只模型的外壳,一个久久被封闭的镜头就此被掀开,它显示了无数详尽的生命细节。
这真正是历史的重现,2000年前的生死痛苦竟然以雕塑的形式重返现代人的眼前,把古人的哀痛传导给了今人。这些雕塑中既有抱头遮挡火山灰的人,也有极力爬行着去救自己妻子和孩子的人。有被关在监牢里的奴隶和罪犯,也有在角斗场上的斗士,还有怀孕的女人,以及想挣脱身上的锁链最后惊厥而死的狗。有的人安详地静卧在地面上,还保持着睡眠的姿势,似乎并没有被这灾难惊动。有一个人和他的爱犬被封闭在了一起,正在奄奄一息时,他的爱犬却是因饥饿而疯狂,兽性大发地撕咬下了他身上的肌肉。有一个母亲为了护卫自己的孩子,把他保护在自己的身下,两人相拥着一起遭难。还有的人在临死之前手里还紧紧抓着满满的钱袋,然而财富却并没有能挽救他的生命。
这些僵硬粗糙的“雕塑”已不是当年真人的尸骨,不是人的化石,不是人工的创作,也不是艺术作品,而是被还原和置换出来的“人”。然而他们却是深深地触动和震撼着观者的心,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雕塑能够如此逼真地表达出生命最后一刻的真实动作,他们的痛苦和恐惧被凝固在最后一瞬间,看着他们,无人不潸然泪下,为之恸心。那些给庞贝城带来灭顶之灾的火山灰从某种意义上赋予了这些“雕塑”以永恒,再现了在庞贝最后一刻上演的一幕幕恐怖场面,也使得我们能够透过2000年的时空与他们对话,接受他们的哀诉,他们的声音似乎还在我们的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