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峰
聚焦纽约>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怀念安思远?
采访/陈盛娥受访者/郑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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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克峰,北京美轮运输有限公司总经理,北京美轮博物馆馆长,从事中国古代家具收藏与研究20余年。
安思远的传奇人生,从中国艺术开始,也从中国艺术落幕。从没有一个西方收藏家,在去世后引起这么多中国人的凭吊和追思。他的身上到底有何耀眼之处?中国人为何怀念安思远?
本刊记者专访了从事中国古代家具收藏研究20余年的郑克峰先生,从他的叙述中或可找到答案。
安思远是西方社会的明朝之王,而不是我们的王
记者:安思远在西方被誉为“中国古董之父”、“明朝之王”,您眼中的安思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克峰:安思远是一个心理与行为特征非常丰富的古董商人。首先,我们应该肯定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以及他从事中国文化收藏的精确切入角度。这个角度有着他自己非常独立的认知。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国内也并不缺乏相应的精准藏家,但为什么我们在国内不能产生“中国的安思远”呢?所有我们要反省一下自己的收藏环境。
尽管他对中国本土的文化事业奉献有加,但这毕竟是来自一个美国人——安思远不是一个中国人,这是我经常哀叹的地方。中国人的文化救赎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努力,所以,从根本上说,安思远是西方社会的明朝之王,而不是我们的王。
记者:您认为,他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王位”?
郑克峰:安思远代表的是西方世界前卫艺术,他的背后实则为西方政治文化体系的强大支持。离开了这一点,他是不可能成功的。同时,他又有个人的艺术天分与商业智慧,而过去一百年里,我们本土的文化保护系统太过薄弱,导致古董大批量流出,因此成就了安思远。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中国,也就没有安思远。
明末清初 黄花梨四件柜
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记者:3月17日,纽约佳士得“锦瑟华年——安思远私人珍藏”首场拍卖,现场十分活跃。90%的买家是来自于亚洲的面孔,对此,能否谈一下您的感受?
郑克峰:多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受朋友之邀,我飞到纽约苏富比,拍回了一件中国艺术作品,还去了佳士得观摩明式家具预展,并有机会沉浸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参观景仰馆藏的各类中国文物珍品,馆藏苏州园林建筑范本以及安思远先生捐赠的明式家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隔天晚上,我去参加军械库亚洲古代艺术展开幕式的时候,不经意间,还遇见了云集于此的各类中外“明星大腕”。那真是一场亚洲艺术的视觉盛宴,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能感到滚滚“钱”流,夹着我们耳熟能详的亚洲文化,迎面袭来,极具震撼力。
“锦瑟华年——安思远私人珍藏”是一场亚洲艺术的视觉盛宴。当我知道这次佳士得拍卖会2/3的来宾是来自于亚洲的面孔时,我为更多的中国人能有机会参加这样的一个拍卖盛会而感到高兴,也回忆起当年我在拍卖场举牌时的加速心跳,以及买下拍品时候的虚荣作祟、得意炫耀。作为一名中国的小人物,一个平头百姓,我们一辈子能有几次参加这样一种“玩的就是心跳”的机会呢?那个既已流失却又伸手可及的中国文化,那个激动振奋的拍卖时刻,那个一掷千金的万丈豪情,在我们今后个人的生命体验当中,会一直在脑海回放,津津乐道,如同拥吻深爱心仪女友的那温情一秒,即便是在梦里发生已是奢侈,更何况还是真实的亲历呢,也足够了!
明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拍卖行是一部庞大缜密的精确仪器
记者:一场成功的拍卖,离不开拍卖公司的成功运作。对此,您怎么看?郑克峰:我本人对佳士得、苏富比均怀着敬畏之心。这是因为他们太专业了。他们公司一线前台的一些核心成员,经常长期出现在亚洲出版的艺术杂志封面,他们的文物知识非常全面,简直就是公司商业文化形象的金字招牌。
在苏富比各个主要展厅,时常可以看到公司主管楼上楼下殷切地穿梭在各类顾客的需求之间,与潜在的客人交流看法,并将收集来的相关信息及时在内部做关联交换。他们不仅是一个有机的对外整体,绝少可能发生失误,更在内部设计了一个非常激烈的积极向上的职场竞争关系,以致公司的每个成员,无论你什么肤色或来自哪里,都会自动地把共同的利益风险捆绑在一起,悉心地呵护照顾公司与客人的关系与利益,而这可能正是我们国内商业公司很难抵达的境界。
那些成群结伙或只身单飞前往纽约参加拍卖会的读者,千万不可忘记,您来自一个效率产出极为低下、组织结构漏洞叠出、社会发展亟待完善的国度,并且您的文物知识培训可能也不够全面,口袋里的购买资金使用效率不高且极其有限,可能空有的只是一腔爱国热忱与不切实际的商业幻想。而您所面对的拍卖行,却是一部庞大缜密的精确仪器,万万不可儿戏。一定要清醒地知道,只有当我们中国人对文化保护的观念与西方进行接近、重合,并保持相同的文物价值认同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我们购买的收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海外回流”时代到来了吗?
记者:安思远通过多次拍卖、捐赠的形式,将大量的个人私藏回流到中国,为中国海外文物的回流,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您如何看待中国文物回流?
郑克峰:有关“文物回流”的问题,有一次我有机会与文物局的一名官员交谈。他私下跟我抱怨:许多次应海关部门邀请,他查验我们这些运输公司代理进口的“文物回流”物品,他发现,这些回流物品的文物价值真是乏善可陈。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一辈的革命工作者,当年冲破西方阵线的经济封锁,为了给国家建设换回宝贵的外汇,而好不容易才卖出去的“广交会”产品,现在,却被我们又花了大价钱给买回来了!根本不是什么“文物回流”,而是地道的“商品回流”!
虽然心里知道大多数的“文物回流”参与者,皆是商业与爱国热忱大于专业水平,但我对于如此的评价,很是不以为然。“文物回流”是民间贸易与爱国主义的表现,并且我对于相关进口货物验放审查而导致的破损麻烦、时间拖延、港口费用增叠,非常反感,他愿意花钱把中国以前卖出去的好产品再买回来以供应国内市场,有何不可呢?更何况,现在很多的生产工艺皆已失传。
记者:观察一下近年的艺术品市场,有一大部分的西方藏家如比利时籍菲力浦·德·巴盖先生等等,也是将一生巨藏全数卖掉。西方人对“买”和“卖”,有何讲究?
郑克峰:西方人的“卖”,建立在一个极其系统的文化甄别基础之上。从大量的文物素材当中,经过认真的系统认证,把顶级的文物送进美国以及西方的博物馆,而剩下的相对不重要的古董,最后进入拍卖程序,散到世界各地。安思远也是这个策略。
下一个安思远,永远不会出现在中国
记者:您如何评价这一次拍卖?
郑克峰:民国儒家大师辜鸿铭所云:“在这个堕落的年代里,人们的记忆都变得短暂。”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处在一个变化纷纭的时代,任何发生的大事件,皆如涟波浪漪,转瞬即逝,被人遗忘。安思远的藏品拍卖已然尘埃落定,映照的是渐行渐远的美丽光环。
不过,光环背后,我们必须冷静思考,为什么只有当西方人尊重了中国文化,然后这个代表了西方人眼光的中国文化才得到了中国人的一致推崇?还疯狂地以不计成本的高价,将钞票送给精明的美国人呢?
我非常高兴安思远在离世以后仍然能够给我们中国人再补上一课。如果中国藏家继续愚昧地盲目跟风,而不愿意发生任何改变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的是,下一个安思远,仍然只会出现美国、日本,甚至西欧,而永远不会出现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