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龙泉窑青釉鬲式炉
中国的古瓷,星光灿烂,泛若银河。河水滔滔,浮出天瓢。然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耳;弱水一瓢,吾只取龙泉耳。
龙泉在浙江西南,东晋时为龙渊乡,唐乾元二年始置龙泉县,是瓯江上游的一片山水林溪之地。既称龙泉,当有泉与龙有典,以龙为名。只是我翻检书籍,并未找到龙泉之泉,只知有龙泉之窑,名龙泉窑,龙泉窑又尽以龙窑为窑。在紧水滩大白岸,居然发现五条北宋至明代的龙窑交错叠压在一起,构成一道世界古窑奇观。
其实,龙泉窑必有龙之泉的来历,因为,龙泉窑的窑口大都与泉水为邻,如溪口、松溪、武溪等,“所谓伊人,在水之俟”,盖此地之泉皆为龙泉也!那里真是一片火的世界,水的天地,龙的故乡。于是,这龙泉之水便赋予窑火以灵妙之性,赋予窑风以清丽之气,赋予窑神以仙逸之魂,赋予窑珍以翠玉之质。
史上许多有名的窑口都是各类瓷釉兼烧,如钧台窑主烧钧瓷,也兼烧黑瓷、白地黑花釉下彩绘和印花青瓷;巩县窑主烧白瓷,也兼烧绿、蓝、黄等单色釉及三彩。而一定是由于龙泉之龙乃青龙的缘故,龙泉窑千余年来却专烧青瓷。青釉中本含有铁分子,再添入神秘的紫金土,便可调制出上等的龙泉釉料,再加上当地特有的瓷土和松柴,金木水火土五行便一应俱全,烧出的龙泉青瓷自然独具青龙之魅。
中国瓷器的历史始自东汉,最早的成熟瓷器便是越窑青瓷。经年不久,魏晋之际,龙泉窑便出现了。那时,还没有白瓷,其他各种瓷釉自然更是无从谈起。所以,龙泉窑一定是位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脉之泉。沿龙脉上溯,龙首当是隐于越窑遍布的上虞曹娥江和慈溪上林湖流域。龙泉窑问世之时,越窑已是一枝独秀,独步天下,龙泉窑却只能亦步亦趋,奉为圭臬,以至其仿烧越窑的青瓷,竟难以分辨彼此。
只是,史书上记有一种秘色瓷,至于何为秘色,却语焉不详。近年考古发现,秘色瓷其实就是越窑青瓷。或可妙想,越窑青瓷之所以古称秘色瓷,是因为此等青色即青龙之色,而青龙之色当为秘色也。
我便藏有数件越窑精品,而浙江绍兴的越窑故里,竟有藏数千件越窑青瓷的民间博物馆,令人心神系之,艳羡不已。
北宋以降,越窑之龙泽日渐枯竭,而龙泉窑之龙脉却是泉流喷涌,恣意汪洋,一泄千里,奔腾不息。自魏晋始,至清中期,龙泉窑前后烧造了一千六百余年,是中国历史上经世最长的窑系,可谓无限风光,无与伦比。
我藏有一只北宋龙泉八棱梅瓶,器型朴拙,胎体厚重,土脉细润,釉面莹丽,典型的宋器风华,苍雄奇崛,全然已是超越之作。
宋室南渡后,南宋朝廷曾把龙泉窑选作供器,仿照南宋官窑,烧出史上最好的龙泉青瓷,其釉色之美已臻极致,其风姿极尽宫廷奢华浮靡之尚。当时龙泉窑最名贵的品种是粉青和梅子青,粉青若青玉,温润雅淡,迷人心窍;梅子青如翡翠,浓丽幽菁,夺人魂魄。这两种名品已是龙泉窑的登峰造极之作,可谓永垂青瓷之青史。
我还藏有一件南宋龙泉窑梅子青八方棒槌瓶,幽玄苍古,令人沉醉。那碧绿青翠、沉郁莹澈的釉面,如入化境,直可抒怀:泄一潭碧透的春水,浇不尽翠绿的春园;沏一杯浓酽的春茶,调不开凝结的春愁。
龙泉窑在供应朝廷和民用的同时,还经瓯江出海,大量出口到亚、非、欧的许多国家,惊炫世界。骄傲而浪漫的法国人就沉迷于龙泉青瓷那如翠似玉的釉色,他们动情地称之为“雪拉洞”——那是法国歌剧中一个青衣美男的名字!拥有一件龙泉青瓷,已成为法国上流社会的标准时尚。
入元之后,粗砺的北国之风吹临江南,龙泉窑开始流行露胎工艺,并烧造大件青瓷,曾制有高约一米的大型佛像,成为那个王朝独有的遗珍。龙泉窑系进一步扩散于南北各地,出口规模与日俱增。前些年在临近韩国海域的一艘元代沉船上,就曾打捞出近万件龙泉青瓷,令世人惊叹。
明代龙泉窑延续了元代的大器风范,将厚实雄浑的审美理念推到极致,并再现了北宋盛极一时的刻花工艺,其刻花之精美绝伦与釉色之美轮美奂,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果说,龙泉青瓷的釉面竟如丝光锦缎般亮泽的话,那么,其刻花工艺恰是锦上添花。
我藏有一件明龙泉缠枝莲纹瓶,莲花枝蔓缠卷而柔婉,流转而悠远。白晰的花线凸起在翠绿的釉面上,显得格外清丽。碧水玉荷,洁雅优致,风声过后,不染尘埃。
人生得一宝瓶足矣,斯世当以珍怀视之!
从北宋到南宋,从大元到大明,从江南到江北,从瓯江到欧陆,龙泉青瓷与星月同辉,共水天一色。问渠哪得青如许,为有龙泉活水来。那是深浅浓淡、层重叠合的绿色之美——葱茏之绿,春华之绿,青翠之绿,碧玉之绿。熊熊的红焰,烧出的竟是浓浓的绿颜,这就是乾坤的流转,自然的极变,龙之泉的神幻。龙之泉,泉之窑,窑之火,火之烟,看那青龙于烟云之中翻腾跃动,展露真容,只身化作青瓷亿万,假以千年。
只是,入清之后,燃烧了一干六百余年的龙泉窑火却渐渐脉息衰微,最终归于沉落。无数蒸腾的龙窑,已变成一座座死寂的龙窟,像睁着一只只不瞑而干涩的泪眼。此景此情,令世人无限伤怀;此生此缘,引天地不尽悲歌。
勿相忘,风雨中,红尘外,似有一青衣龙女,倩影灵幽,迷蒙素丽,暗香袭人,芳菲飘逸,却在这朦朦的雾夜,悄然隐去,空余那一潭泪泉,一团梦絮。
芳草凄凄,杨柳泣泣,泉水无言,经天流地。青龙已归隐深潭,不见首尾;水面上阵风吹过,未起涟漪。晨钟暮鼓,谁知今夕是何夕;不觉又逝数百年,刚逾花期,又到雨季。
弱水三千,吾尽取,龙泉矣;龙泉三千,吾尽取,一瓢复一瓢,一滴又一滴——
装满我的心房,装满我的龙泉记忆;
装满我的梦床,装满我的龙泉诗句;
装满我的世界,装满我的龙泉思语;
装满我的酒器,装满我的龙泉砚滴……
(文章来源:收藏快报 北京 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