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职业要求决定了你必然要深入到自己灵魂深处,把它给裸露出来,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是什么样的状态,哪怕他平庸、猥琐甚至有时会显得很懦弱,易受伤害,但有些时候也会很勇敢、很无畏,我相信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的时候它会具有一种真实的力量。”
当艺术圈谈起尹朝阳时,总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勤勉和才情兼备,却不被“主流”批评界赏识;他从高价成交里收获了名声,却也因此遭到商业“陷害”;当他对现实不断挑衅并且愈战愈勇时,却被怀疑有讨好观众的嫌疑;现在,他又将自己置于传统和当代的夹缝中,却有人说他是在开倒车。总之,多重交融,复合在了这一个人身上。
在剧烈转换的当下,尹朝阳时常感觉自己坐在一列行进的火车上,窗外的景物飞速在动,而他却近乎停滞。没有了参照物,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可怕的感觉。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座高山在哪里,什么是所谓的“取法乎上”。
这一次,尹朝阳再次令自己置于夹缝中:一边是奇峰险峻的中国传统,一边是乱象丛生的当代艺术。面对开倒车的质疑声时,他说“我宁可往回走一点点,或者说当我想走得更踏实的时候,我会回到原点重新把路再认一遍,但终将驶向没有人烟的地方。”于是,他选择独善其身,决定用一生来证明自己。永远只听凭自己的直觉,不迁就别人。
如果从尹朝阳较为鲜明的系列“青春远去”(1999-2000)开始算,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多次转型。“出山”是继“正面”之后风景系列的第二个段落。
“出山”二字既饱含了禅学意味,正如《释迦出山图》中描绘的是释迦在菩提树下悟道后再回红尘度世的一刻,此时出山的释迦瘦削已近形销骨立,胡须满腮,一幅苦行道人之貌。虽不像释迦一般厉行日食一麻一粟的苦行,但艺术对尹朝阳来说就是修行。“出山”对尹朝阳而言,是他人到中年的感悟,人一辈子很多时候就在现实与精神的“出”和“入”的摇摆当中渡过,而不仅仅关乎绘画。
有“出”则必有“入”。游历,便是尹朝阳入山的途径。行万里路是人生的必修课,对眼界最是裨益,住山的目的是看见自己内心的山水。“风景”系列的萌发是从他面对自然时的闲散心态开始的,或许只有年岁渐长后,方知游历之妙味。但尹朝阳并非只是在欣赏自然山川的风光,而是在“搜尽奇峰”之后,他触及到的是传统和历史的脉搏,荆浩、关仝、李成、范宽、郭熙等前贤的作品图式,成为他创作上一个无可回避的客观依据,也成了他要越过的一座座高山。
小时候,他曾偷偷从父亲那儿拿回一本《唐寅画集》,其中一幅画有“一个茅屋,一个人坐在那儿读书、喝酒,外边有个人骑驴访友,或者是雪夜归舟”的画最令他着迷。这样的意境天然地吸引着他,根植在他的记忆中。如果要说追溯启蒙的时间,或许就是在那时。风景系列恰恰契合了他当下的心境,其中不但仍有理想主义的不死之心,而且还包含了五味杂陈。
他曾经不讳言地说自己吸取了培根和里希特的风格,如今他又将目光转向中国传统,试图将这一古老的题材进行转换。如此的反转如果没有很狠的意志力和决断力是无法做到的。而在此之前,人们对尹朝阳的注意力常常只集中在他题材的变迁上。但实际上对他来说,多年来让他对绘画保持高度热情的重要因素却是绘画语言的探究。他曾说:“最赏心悦目的改造还是那种彻底的对于原有事物的摧枯拉朽式的反动”,这句话为他各个阶段的裂变下了最好的注解。
这也是尹朝阳常给人一种拧巴印象的原因所在,他总在给自己设定一些障碍,当自己舒服的时候却给灌入一些不舒服的因子,这种对抗让他时刻处在跟自己的较量当中。“我是那种宁拙勿巧,也不要抄近道的人”。雕虫小技或许与这个时代匹配,但对于一直喜欢相对沉重的尹朝阳来说,轻飘的东西却令他反感。他的习惯是,哪一块是最难的,他就扑上去,先把它啃下来。总之,他不屑于自己用某种简单的方式出现。
从“青春远去”中有意识地强调平面化;到“乌托邦”系列厚重的肌理制作,画中增加了很多横向平拉的手法,虚化了主体,平增了动态;再到借助机械工具,旋刮出一组或多组同心圆的画面,只留下依稀的身影的“辐射”系列。而在“出山”系列中,他将颜料直接堆叠在画布上,来回覆盖、刮划、涂抹,不但形成颜色之间的挤压关系,同时也叠砌为丰富起伏变化的厚实体量。山体、岩石或崖壁,都呈现出雕塑般的立体感和肌理变化,使人感觉颜料已如岩石土块的再现一般。相较于此前的《衡山寺》、《半山斜阳》、《雪树寒林》等作品,此次的作品显得更加开放,笔触也更凶猛。尽管有实景作为形象依据,但他并非亦步亦趋地写生,而是融入了他的意念,介于再现和造境之间。
即使是现在,尹朝阳仍然对自己回应传统持怀疑态度,但是所谓的“退步”,正是他对艺术领域种种“进步观”的反思,亦是他艺术成熟的表现。在“出山”系列中,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出有别于以西方审美为主的绘画的异质性,跟自己的过去拉开距离的期望也正逐步实现。如今的绘画对尹朝阳更似一个人生的命题,正如他曾说“画笔从画布上划过,就如同生命燃烧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