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能够表现人,不仅表现此刻整个的人,还可以表现一个人整个的一生。
接下来的问题是,是不是所有人的表现都具有同样的意义和价值?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人的价值决定了作品的价值。让我们暂时把技术问题放在一边,假设面对的是同样的技术水平和不同精神生活水平的人,而决定人的精神生活水平的,人们认为是修养。
修养既包含各种文化知识,又包括对性格、气质的陶冶。它可以理解为改造与调整知识结构、心理结构的一切手段,又指知识结构、心理结构所达到的水平。修养这个词在不同的语境中含义有所不同,有时强调的是文化水准,有时强调的是思想的深度,有时强调的是对人性的洞察与宽容。但是这些并无绝对的界限,特别是把修养与人的整体状况联系在一起时,它指的是一种综合素养。
既然书法能够如此深刻地表现人,那么除了技术上的修炼,就是人的提升了。换句话说,也就是对修养的追求。
在书法领域中,这种观念被人们以各种方式灌输给后来者。
对于书法作品的创作,修养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王国维认为中国艺术中有一种特殊的成分,这种特殊的成分渗透于一切富有才情的作品中,但有时也独立构成作品,同时杰作中也往往有一些由这种成分构成的段落或局部。他把这种成分称为“古雅”,并把它与依靠才力而获得的品质作了区分。王国维把它定义为依靠修养而获得的一种氛围、情味:
古雅之性质既不存于自然,而其判断亦但由于经验,于是艺术中古雅之部分,不必尽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苟其人格诚高,学问诚博,则虽无艺术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为古雅。而其观艺术也,虽不能喻其优美及宏壮之部分,犹能喻其古雅之部分。若夫优美及宏壮,则非天才殆不能捕攫之而表出之。今古第三流以下之艺术家,大抵能雅而不能美且壮者,职是故也。以绘画论,则有若国朝之王,彼固无艺术上之天才,但以用力甚深之故,故摹古则优而自运则劣,则岂不以其舍其所长之古雅,而欲以优美宏壮与人争胜也哉。以文学论,则除前所述匡、刘诸人外,若宋之山谷,明之青丘、历下,国朝之新城等,其去文学上之天才盖远,徒以有文学上之修养故,其创作遂带一种典雅之性质。而后之无艺术上之天才者,亦以其典雅故,遂与第一流之文学家等类而观之,然其制作之负于天分者十之二三,而负于人力者十之七八,则固不难分析而得之也。又虽真正之天才,其制作非必皆神来兴到之作也。以文学论,则虽最优美最宏壮之文学中,往往书有陪衬之篇,篇有陪衬之章,章有陪衬之句,句有陪衬之字。一切艺术,莫不如是。此等神兴枯涸之处,非以古雅弥缝之不可。而此等古雅之部分,又非藉修养之力不可。若优美与宏壮,则固非修养之所能为力也。(《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察觉到中国文化中有一条独特的通向艺术的道路:从知识、修养到艺术创作。王国维说:“虽中智以下之人,不能创造优美及宏壮之物者,亦得由修养而有古雅之创造力;又虽不能喻优美及宏壮之价值者,亦得于优美、宏壮中之古雅之原质,或于古雅之制作物中得其直接之慰藉。”
我们在欣赏书法作品时,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些作品,它们并不以才情见长,但仍然有一种动人的文化气息;此外,中国古代文士只要属意于艺事,书法、绘画几乎无不可观。修养便是其中决定性的因素。
书法领域从宋代开始明确强调修养与创作水平的关系。
苏轼是最早开创宋代书风的杰出书法家。他一反唐人对技法以求、精雕细凿的态度,把文化修养作为创作的首要条件:“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这使作者的含蕴、人格在创作中占有左右一切的地位。与此相应,苏轼否定对形式的过分关注,而强调形式、技巧之外的东西。
其他人强调了修养的不同方面:
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符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黄庭坚:《山谷文集》)
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笔纸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姜夔:《续书谱》)
书法由于人们的广泛参与,修养成为重要内涵与价值标准。人们致力于寻找、体察作品与修养之间的隐秘联系,虽然它一直是书法中难以表述的部分,但人们在实践中无疑能够加以把握。今天任何一位高水平的作者和鉴赏者都能自信地对一件作品所蕴涵的“修养”进行判断。他用的术语可能是“气息”和“格调”,但这和王国维所说的“古雅”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作品的“气息”、“格调”,是决定作品高下的重要指标。“气息”、“格调”与作者修养的联系,成为规范书法家们心理结构、知识结构的一种力量。
修养的核心是主体精神世界的陶冶,对修养的强调,无异于强调一种高水平的内部生活。因此有志于书法艺术的人们,必须在阅读典籍、调整观照方式等方面同时努力,彻底地把自己改造成符合一定文化理想的个体,他才有可能在作品中表现出一定的“气息”或“格调”。
修养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地变化着。今天,修养的含义已经不仅指传统文化,也包含现代文化的内容。但是在书法领域,“修养”在大多数人心中还是特指与传统文化有关的部分。
这种观念有它的合理性。新的文化内涵表现在书法创作中,要有相当长的时间,而现代社会变化迅速,许多变化无法及时反映在作品中。但这不应当成为改变书法家精神结构的借口。
年轻一代的书法家已经越来越重视当代文化、当代艺术对书法可能产生的影响。与此有关的各种因素,都逐渐成为现代“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