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4年,我五岁,刚入住新家(现已重建),常常在墙上或地上胡乱涂抹。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一直印在脑海中。这是最初的“创作”,未料也是仅有的创作。此后我就沉溺于临摹,师承多为《故事会》、连环画和历史课本上的图画。我就这样度过了小学和初中,期间偶坐轮船去乐清或柳市城区,一遇到绘画培训广告,便羡慕得不得了。但父母不支持,他们认为应以学业为重。直到高一,我才知道什么是素描,于是又开始临石膏素描。香港回归前,校学生会组织庆回归现场书画活动。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是我前桌,我也在受邀之列。当时我想,无论钢笔或铅笔,都无法在那种场合出彩。我决定改用毛笔。
“小小的家”系列之《排排队》
北岛诗意图
于是,我就开始自学毛笔画(不敢妄称国画)了。这是一桩微小的个人事件,隐藏着一点虚荣,竟勾连着一件国家大事。第一幅毛笔画至今存着,是登高远眺的老虎,四尺全开,很土,也很差,但是我的珍藏。后来在现场书画活动中,也画老虎。之后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在家里画毛笔画。我花重金买了本八开精装画集,张大千的,现在仍在,但略有破损。后来又开始临范曾。实不相瞒,我曾非常喜爱范曾的人物画。我还在《读者》之类的杂志上拜读过他的八卦故事。大学时我临潘天寿和任伯年,期间曾有一幅小画被好友拿去参赛但被退回,原因是主办方认定不是学生作品。2002年,我已在一个小乡镇工作。有几个月,我临一幅冯大中的工笔巨虎,六尺全开,光皮毛就描了数万笔,入细入微至极。说真的,我被自己震撼到了,迫不及待地为它铺设背景。但此时,出现了差池。我是在生宣上画工笔,蓝色背景色侵染了巨虎的白毛。一幅精致的工笔不再精致。我没有画完它,而是从此不再画画。
一始一终,都与老虎有关。尽管我对老虎并无特殊感情。
多年后,我重新看到巨虎。它一直呆在我二姐家里。我原以为它已灰飞烟灭,重逢未免有些伤感。我在幼年时常常幻想自己成为画家。后来又常常吹嘘说,我从未见天赋如我者。再后来,我就不好意思说自己会画画了。最近几年,我临过几幅,八大、林风眠和吴冠中的,那是因为家里需要装饰,而印刷品品味太低,购买心仪的真迹又力不能及。于是,只好自己动笔。我大姐、二姐和哥哥的新家,也用我的画。他们都催了好多回。
我只会临摹,不会创作。连松子也嘲笑我,逢人便说:
我爸爸的画都是抄的,我是自己画的。
让人哭笑不得。
我对妻说,我已经没有画画的感觉,现在画画简直是受苦。
二
当我重新提笔,我该画些什么?这是一个问题。
很自然地去规避技艺,连题款的书法味也要避开。重要的是,发见生活的趣味。起初想学马叙。马叙我熟悉,他有老头子“一撮毛”,我有俩孩子,而且给他们拍照无数,素材极多。落笔才知,达到那种漫画的趣味很难。也琢磨过刘二刚和老树。多年来的写实功底现在成了掣肘,时间紧迫,又马上调转方向。这时,看到了李知弥。一位上海的年轻画家,比我年长一岁。
李知弥画静物。他的静物,都是生活中的寻常所见。好像生活中无一物不可入画。插座、遥控、地漏、厕纸,米饭、皮蛋、茶叶、瓜子,诸如此类,都画过。当然更多的是花卉蔬菜瓜果。题材像是白石老人的极致版,色彩有西画的底子,似乎还可从中看到梵高的余韵。
我想我可以应着李知弥的画风,画一点自己的生活。
于是动笔。一个多月时间,画了二十余幅。
主题,多来自旅途、散步、闲谈、家居,也少不了古今诗句。比如,“讷于言”,是对北京孔庙桧柏和树瘤的刻画;“云来无心来,云去无心去”,是远叔祖林大椿写过的类似诗句(但我未在他的集子里找到原诗);“独酌无相亲”,来自与鲁院同学的闲谈,他哀叹说鲁院归来后只能独饮;“清和”,座椅上撑伞的情侣,转化自清和公园里的妻和小晒;“小小的家”,参照家里的牙刷牙膏;“哥俩好”,是松子和小晒的水杯;“执子之手”,则是我和妻的两件衣服……一日,妻在我面前读《米沃什诗选》,读到一句:“我以沉默对你说话,像一片云,或一棵树”,我心中一亮:从现代诗中寻找灵感,想必会更有现代意味。不过,之所以对云和树来劲,实不相瞒,是因为画云,只要打圈圈,树呢,只要刷线条。
有时,一日可画两三幅;有时,一连几日弄不出一幅来;有时,一画到深夜,清和公园的那片草地,便一直画到凌晨三点。
我画中无人,却希冀处处见人,见性,见情。独守书房,看自己的画,一看良久,仿佛真见到人,见到性,也见到情。
于是,对画画的热情,又回来了。
三
突然想到,今年是虎年。
其实重新提笔,也源于虎:当年那一头巨虎失而复得,我在朋友圈里晒过。正是对这一巨虎留有印象,几位师友办书画展,才会拉上我一起玩。师友将展览定名“偶玩”,我心想,这些年,我其实只是“神玩”。
但不管状况如何,日后定会再画下去。
于是,买了套白石老人的工虫集。
又买了梵高和莫奈的油画集。
为什么不买古人的?古人或精雅或俊逸或孤绝,大概依然只能神玩,而不能轻易把玩。
建秋帮我刻了两枚小章,两个“蛰”,也要用起来。
东君向我推荐日本画家草间弥生:草间弥生热衷于“点”,何不把木纹路发扬光大?我倒想尝试网线状结构的人与物图案——我们不正都是自坠于社会编织的各种网中吗?
等展事一了,倒是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该怎么把画画画下去。
但老虎似乎再不能轻易去碰,以免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