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的研究水平高于古人,一些自古流传的真迹被发现并非真迹,而一些过去评价不高的,现在也许会被重新评价。台北故宫博物院“国宝的形成”特展上半期的限展作品《秋塘双雁》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宋人《秋塘双雁》
被古人低估的《秋塘双雁》
《秋塘双雁》是一幅大画,画心高170、宽167厘米,画面上有一公一母两只鹅(古人雁和鹅是不分的)在郊野的池塘里,此时荷叶已经枯萎,香蒲的花期也过了,是一片深秋的景象。这幅画是左右两幅画拼在一起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本来可能是屏风或者是一对挂轴。
《秋塘双雁》原来被认为是比较普通的作品,因为上面没有款识和题字,只有一方不知来自何人的残印,整体上属于来路不明。而且自明代董其昌以后,中国绘画一直推崇文人画而轻视工笔花鸟,导致这种题材的古画不受重视。《秋塘双雁》在清代《石渠宝笈》里被列为次等,不那么重要。这幅古画到了台湾后,最初也不被重视。后来研究人员发现,有两幅名画和《秋塘双雁》很像:北宋徽宗的《红蓼白鹅》和《秋塘双雁》上的母鹅画的一样;北宋崔白的《芦花义爱》和《秋塘双雁》上的公鹅画的一样。台湾学者研究了三幅画之间的关系,最后发现两幅号称北宋名家的作品都是明代的伪作,它们都是在模仿《秋塘双雁》。
现在我们知道,《秋塘双雁》是北宋徽宗时花鸟画中的精品。画家在画面上展现了深厚的功力,两只大鹅的尺寸和真鹅一样,比例准确,鹅身上的羽毛一根根条理分明,母鹅回首导致胸前的羽毛都张开了,看上去和拍照片没啥区别。
宋人注重“格物致知”,对事物观察细致入微,画动物是按照动物学的要求来的,这一点后世的画家无法做到。《秋塘双雁》中,左边画面里的母鹅躲在一丛植物后面梳理羽毛,这是非常不好画的,但画家偏要这么画,分明就是炫技。水面上的荷叶在入秋之后已经枯萎碎裂了,画家连破碎残叶的沫沫都画得清清楚楚,这是北宋院体画特有的一丝不苟——因为是给皇上画的,所以马虎不得。这幅画尺寸巨大,年代高古,画工又如此精湛,是稀世珍宝。尽管这幅画没有画家姓名,但还是于1992年被台北故宫博物院列入了限展文物,这也代表了现代研究者对古人艺术成就的重新认识和肯定。
人类的知识是不断进步的,任何研究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很多原来的观点会被推翻,然后又被再推翻。这并非是不靠谱的表现,而是一种进步。
唐人《宫乐图》轴
《宫乐图》的年代说法不一
这次特展上有一幅著名作品唐人《宫乐图》,画面上是一群唐代宫廷里的胖姑娘在喝茶奏乐。清代人看画面上人物胖胖的好似蒙古人,最初认定这幅画为元代宫廷画。台北故宫在上世纪80年代发现这幅画上风貌物件都是唐代的,于是重新定为唐人《宫乐图》。
笔者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能感到唐代气息扑面而来。画面上人物妆容非常符合唐代元和时期风貌,额头、鼻梁、下巴三处涂白,这叫“三白法”。有些人的发髻歪向一边,这是唐代流行的“坠马髻”。一个奏乐者横抱的四弦曲颈琵琶,和日本奈良正仓院的琵琶在细节上高度相似,奏乐者用拨子弹奏,也是唐代的奏乐方式。还有图上的家具和桌上的餐具,也都像极了日本正仓院的器物,绝非宋代以后的东西。
这幅画的风格也和后代不同,作者似乎完全不懂比例。我们看一个东西,总是近大远小,而画上的桌子居然是近小远大。这是一种古老的绘画视角,属于散点透视,观画者有全视角能力,上下左右都能看清楚,桌子上的东西能全部看到,桌子下面的狗和蚊子也能看到。桌子对面有一个头戴花冠的女子,地位应该比较高,从她的视角看,就是桌子对面会更大。总之这种画法在重视写生的宋代是不会出现的,很多专家认为这幅画就是唐代的原作,笔者也赞同这种说法。
南宋赵伯骕《风檐展卷》
然而现在研究越来越深入,通过对画面材质和笔法对比,一些专家提出新观点,认为此画是北宋摹本。底本是唐代的没错,摹者很认真,画得和原作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细节上略有不足而已。笔者认为这些说法也有一定道理,也许这幅画过几年就要改成“北宋摹唐人《宫乐图》”了。
大理国张胜温《画梵像》
《画梵像》极具唐风
当然了,并不是每件作品的年代都会有争议,有很多高古书画没有争议,但一样值得深入研究,比如这次特展上半期的限展作品:南宋时期大理国张胜温的《画梵像》。
大理国(937—1254)是中国云南地区一个政权,在历史上资料极少,这幅《画梵像》是张胜温给大理皇帝段智兴(就是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南帝一灯大师)画的,绘制于1172—1175年间,卷长16米有余,上面画了皇帝礼佛图和无数佛菩萨画像,内容丰富,工艺精湛,堪称煌煌巨制。
由于《画梵像》太长,台北故宫里最长的展柜也放不下,所以只好从后面题跋展起,到前面十六罗汉为止,最前面的皇帝礼佛图看不到,很是可惜。那幅礼佛图上人物衣饰华丽,段智兴穿着大理国特有皇冠龙袍,是珍贵历史资料。礼佛图上题有“利贞皇帝白票信画”,利贞皇帝就是段智兴,白票信是大理语言里的“陛下”,这说明此画是大理皇帝段智兴的御笔画。不过也有说法认为,该画画工精细,可能是职业画师所画,皇帝做了点上色之类工作,然后作者就成了皇帝。
《画梵像》本来是册页,共有129页佛菩萨图,多数是一个佛菩萨一页,后来改装成卷轴,展开来华丽无比。佛教的神佛菩萨有一套复杂系统,且不同宗派会衍生出不同佛菩萨,极为难认,幸好有些画面上有标题,能明确知道画的是谁。笔者看到很多没见过的菩萨,如“建国观世音”“易长观世音”等,都是大理独有的。
《画梵像》保留很多唐代传统,这非常难得。笔者曾在日本见过公元九世纪如意轮观音像,精美异常,看着很像唐代作品,只是中国找不到可对比的东西,这次在《画梵像》上也看到如意轮观音,和日本的一模一样,可见都是从唐朝传播出去的。有些唐代传统在大理也有变化,笔者在《画梵像》后段发现密宗五大明王像,画得精彩,但似乎和日本传承的唐代密宗明王有区别。总之,《画梵像》是一件极具价值的作品,它里面还有太多的谜团,需要学者不断地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