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音(著名画家)
我年轻时,也喜欢收集点古董。对此,我爸爸却不以为然,间或我请他看摆在架子上的那几件,他总是眯起眼遥遥地微笑。他说,世上的好东西你收集得了吗?只怕要看上一眼都不是容易的啊。
几年前,遇到一个机会,在湘潭市一位老先生家里。他搬出一大堆字画石章给我看。这位老先生的家是有些来头的,面前的东西不必起疑。字画中有沈周的恽守平的任伯年的,并不为奇。石章中有翁同和的名章,不足为奇。有一颗是一寸长方的灰色鱼脑冻。四周有文彭刻的行书边款 ,印面亦为文彭篆刻,从石质到名家手笔,其价值可想,但也不足为奇。还有几颗硕大田黄,俗话说,黄金有价,田黄无价,虽则如此,却也并不打眼。但其中有一枚石章却十分引人,格外显眼,不知为什么。虽然它不会动也不会讲话,却大有高松出众木之感。我用心细看,只见这枚石章约一寸见方,通体墨黑,暗光浮面。较之其它,在朴厚中透出富贵。最为奇特的是,印面四角漆黑,中间呈圆形,从外到内,颜色由淡黄而深 黄而朱红,色泽艳丽,金光闪灼,如同初升之朝日,暗夜之明灯,更像盐鸭蛋之蛋黄。造物之神工,竟到如此地步,真令人惊叹不已。再则,天 地茫茫,无边无际,这样一颗小石子居然有人拾得还落入眼前这位老先生之手,真是难乎其难,幸乎其幸了。我想这个宝贝不知经历了几朝几代,,不知经过几多富贵侯门金石名家之手,上面竟无一丝一毫破损和刀痕,可见人们对它的珍爱,不忍因一家私有而损害其些微。事后翻书,方知此石为墨田冻,若底部呈蛋黄色,乃为上品。自此,我看任何石章均平淡如水,那颗耀眼的蛋黄是我认定的石章至美。
今年十月,我与女儿返湘。火车进入湖南地界,看两边有大片残荷,一色赭墨,东倒西歪,情态各具,呈现一派湖湘深秋的苍凉缩瑟。女儿说,要是画出来,一定好看。由此扯到八大山人,八大喜荷,又栖身在离尘的山上,按理说,残荷可配他的情趣。但在他的笔下,不知何解,似乎没有看到他对残荷的专情。他的荷,亭亭玉立,骨瘦肉丰,朴茂多姿,整个的离尘不染傲骨洁净。我们猜想八大对荷的格调定然有他的界定, 他笔下透出的总是一股王者的气象。虽则残荷能勾起文人的思绪。八大也许对此并不留意。
由此,我想到格调与见识的关系。一要见,二要识。俗话说,见多识广,这是基本的。若有福分见到罕见的。且又能识货,那你就会知道世上的好好到何种程度。或者那怕是平常的事物,你选择了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也就难能可贵。这就叫有见识。
一个画家,有没有见识,见识的高低深浅怎样,对于他的审美追求和艺术情趣是很有影响的。大凡一个有见识的画家,看别人看自己,总能将别人或自己不但置于所处时代也置于历史和未来去审视去思考。这样,才会有较为准确的判断。记得江西黄秋园先生的作品冒出来的时候,李可染在北京将他扎扎实实地恭维了一番。我当时也很喜欢黄秋园的画。看了介绍他的文字。知道他几十年隐没在银行小职员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令人有久违之感。后来,我留意民国时期的绘画,才知道姚茫父无论学养无论艺术品格都不是黄秋园所能比拟的。我想,黄秋园的出现, 原因在于他一反中国画时髦潮流,虽则他也不过是做了一般的传统功夫。那时的中国画坛,一脉心思盲目创新,又实在新不出什么名堂,忽然有人端出点老祖宗,反而令人有温故知新的感觉。
有见识的画家,他对自己的目标必然会定得远些,他的想法必然会站得高些。他的眼光既然不一般,手就会要一步步跟上去,又有鉴赏能力 ,手里又拿得出真家伙,这才算完成了一个叫做画家的学养和本事。这样的画家,心底有波澜,心里有层楼。他对古今中有真本领的人定然心中有底,他对古今中有真本领的人获取学问的态度和方法定然也心中有底。故他能时时反省自己的懒惰、愚钝、偷巧、鼠目寸光、不求甚解、马虎了草、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等等性情上的恶习。他必然真正的耐得寂寞,耐得清贫,耐得长远,耐得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的画家, 谓之有格调。
我们的艺术,需要下里巴人,因为许多人需要脱去贫困,需要获得基本的书本知识,我们没有忘记他们,这是艺术家的忠诚所至。但同样我们需要阳春白雪,岂止是需要,简直是呼唤。真正的阳春白雪不会受到冷落,虽然会有一个认识过程,一旦这个过程完结,人们会加倍的珍爱, 齐白石不是早已家喻户晓了吗?
高山流水,孤芳自赏,和者盖寡,知音难觅,养在深闺,一意孤行。这些字眼,若舍去人们惯用的贬义,正好是难能可贵的人做难能可贵的事。与时下以金钱来衡量作品的优劣来衡量一个画家的成功与否,其格调之高下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