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午昌绘画作品《江乡初夏》
张翎
2014年恰逢民国画坛巨匠郑午昌诞辰120周年,在众多海派大师中,诗书画三绝的郑家山水尤现一种别样的雅致,近来天气炎热,笔者书几案头悬一件郑午昌踏雪寻梅轴,画雪山寒梅,一高士携童子迎风前行,在一片空灵静寂中换来满室清凉,生气盎然。
余以为一件山水画佳作,所谓书画俱精只是最基本要素,更妙处是让观者于欣赏间读出与时俱进的优美意境,辅以画龙点睛的题画诗,如此的作品方显神韵。而在这方面,郑午昌可谓是近现代画坛难得的诗书画俱佳,几乎每画完成都题自作诗,大脍胸臆,借景抒怀,诗入画意,情境相生间总令人拍案叫绝。
郑午昌盛年以画柳名动天下,人称“郑杨柳”,其画杨柳既精且多,却因为借柳树表达的情感不同,同样的柳树竟然又让人感悟到了完全不同的心境。
郑氏杨柳中以描绘阳春三月江南风光为最具代表,有:“溪边杨柳齐头绿,雨后燕莺掠面斜。风物江乡春最好,赏心都在野人家。”又有:“浮峰七二小于鸥,结伴湖滨理钓钩。回首绿杨莺对立,半窗红日看梳头。” 还有:“青山淡淡水盈盈,柳色浮天雨乍晴。记得湖塘三月暮,板桥西去听啼莺。”这些简单的七言句,写尽了湖光烟晴,农乡春晓,活脱脱是一幅幅清丽旖旎的柳三变、姜白石词境。而在烽烟四起的八年抗战期间,郑午昌笔下的杨柳,却展现了另一番风采,她们或如萧瑟金元调一般诉说着山河劫难、人间别离之苦:“东门杨柳枝,早晚遭攀折。今日是相逢,明日是别离。”或有对时局的辛酸和迷茫:“南朝寺外柳千条,平岸江流涨午潮。多少征帆天际下,前程犹是路迢迢。”但更多的是振奋鼓舞的激情显露:“残山剩水墨如烟,心绪无聊寄画禅。杀贼谁能投笔起,江南烽火正连天。”“柳暗桃浓春欲归,溪头水涨鳜鱼肥。沙场多少英雄者,不事生谋血染衣。”这一刻,我们读出的不再是平日婀娜摇曳的万条垂柳,而是雄浑豪放、热情洋溢的辛稼轩、陆放翁,一样的杨柳,竟然赋予了赏画人截然不同的心灵感受,这在那个时代流水作业炮制鱼虾蟹或千篇一律照搬四王,商业气味充斥的民国画坛,是多么的与众不同。抗战即将胜利,画家笔下的杨柳突然不再低垂,而是飘扬了起来,原来是:“如此江山好,低佪意气雄。中流成砥柱,万里乘长风。”这样意气风发的妙境,正是迎接胜利的大好心情写照。而我尤珍爱这句“休向燕莺提往事,却看榆柳作浓春。江山劫后浑如笑,鱼鸟多情识故人。” 已是满目疮痍的破碎山河,在画家笔底,还是那么明媚可爱,这种乐观、浪漫情境的传递,哲人式的化沉重为轻灵,是西洋写实派笔下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
1947年民国美术评论家陆丹林在《中国生活》杂志上将题画款作为一幅好作品的标准,说:题画能够如此隽永,且含有哲理的,他的画怎样,也可知了。午昌先生自己对题画也有感慨,曾撰文写道,“题画甚难,无论诗词短长句小记,须从画中写出而得画外之味,否则徒以伤画,虽书法甚佳,亦了不相干。”由此可见,一件令人心动的作品,除了精湛的笔墨功力之外,还要有浓浓的书房气打底,而此等学养,画坛又能有几人?
先生并非一个高产画家,鲜用大红大绿等明丽鲜艳色彩作画的风格也注定其未必为时下收藏界所热捧。也许观者只有真正进入到了他笔下的万壑千峰和五湖烟雨中,才会发现那片桃源世界,在喧嚣的画坛是如此的稀少而又珍贵!
来源:东方早报艺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