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初,隋建国在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任教,他与同系另外两位青年教师展望、于凡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宗旨是“专门针对和自己有关的、具体的社会问题产生作品”。
就在这一年夏天,中央美术学院搬离王府井,教师们认为这是商业对文化的驱逐。拆迁之际,隋建国的小组就地取材,把废弃的画稿、钢筋水泥、破桌烂椅等堆在一起,命名为《开发计划》。“算是教师对拆迁的表态,当时我们也没有其他平台。”隋建国告诉记者。
香港回归前后,关于中国百年近现代史的讨论相当活跃。隋建国刚好去广东参观了孙中山故居,“前边山墙是西式的,后边套院是中式的。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中山装前面看是英国绅士,后面看是中国农民。”隋建国说。
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访学期间,一位澳大利亚艺术家问隋建国,“中国人拼命工作、赚钱、买房子,好像完全没有生活一样,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隋建国在孙中山故居前的感触,“这一百年来中华民族积贫积弱,人民不停地备战备荒,还得在运动里互相整。简单地说,在墨尔本马路上走着的任何一个中国人,他可能也说英语穿西装,但在我看来,每个中国人身上都穿着一件你看不见的中山装。”
澳大利亚人明白了,隋建国也开窍了。他马上动手,做了十件能摆在桌子上的“中山装”。展览现场的小中山装就是在澳大利亚做的,作品是写实手法,但中山装正面的残旧是作者主观意图的表达。
回国之后,隋建国找到了毛泽东和蒋介石穿着中山装在重庆的合影,参照毛泽东那件中山装继续创作,结果一件接着一件,体量越做越大。“我尽量机械地去做,冷冰冰地去做,艺术家的个性、手法都消失不论。”隋建国说,“直到140厘米稿方有起色,至240厘米稿时,人站在衣服造型面前能明显感受到一种威慑力,它很丰满,它很沉重,此之谓‘衣钵’”。展览现场240厘米的巨大中山装,摆到成衣铺门口就是不折不扣的店招,人为的塑造、做旧等艺术手法全部不见踪影。
展览中的《衣钵》
《衣钵》出笼,正赶上巴黎举办香榭丽舍世纪雕刻大展,隋建国海运三件巨型中山装参展,结果半路上轮船失火,作品全部烧毁。《衣钵》挣到的第一笔钱不是来自出售作品,而是作品烧毁的保险赔偿。此后他不断地、冷冰冰地制作中山装,基本上做一个卖一个。
“中山装”声名大振,成为隋建国最有代表性,也卖得最好的作品。有钱了,安逸了,隋建国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我搞艺术的初衷不是为了挣钱。”他花了一个夏天,把以前所有的作品、草图、照片看了一遍。“原先我的作品卖不了多少钱,但都做得很有力量。于是我再下决心,找回当初的力量。”隋建国说。
跟石头耗上了
1972年,16岁的隋建国接母亲的班,进入青岛国棉一厂,刚上班就因为打篮球受伤住进医院。治病期间看到一群老人每天百无聊赖,他开始焦虑——我的未来就是这样的吗?
焦虑之余痛下决心,隋建国18岁拜师学中国画,花几个月时间,完整临摹了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1980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雕塑系,接触到欧美现代艺术,隋建国想到的是庄子的“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毕业留校期间,他用陶瓷做成无实际用途的东西,体现老庄的“无我”思想。
1986年,隋建国考上了中央美院研究生,正值“85新潮”袭来,他发现在北京的艺术氛围中“无我”不行,“艺术家必须证明,一己的独特生存方式便是自己的艺术存在的根据。”
1989年秋,留校做辅导员的隋建国带领新进校的大学生参加军训。新生在大巴上兴高采烈地高唱当时风靡全国的广告歌曲——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隋建国心下悚然,随后创作了《卫生肖像》。一排铁杆,每根都顶着一个人头形状的烂石膏,石膏表面横七竖八地缠着绷带。23年过去了,《卫生肖像》在“佩斯北京”整洁的空间里更显沧桑斑驳。“为什么叫《卫生肖像》?因为来福灵是杀害虫,搞卫生用的。”隋建国说。
在北京待得难受,隋建国主动请缨,带学生到天津蓟县的大山里开凿雕刻用石材。“那些石材很坚硬,打轻了你打一天它也没啥变化。你必须认真地打,流汗地打。打了一个月,感觉几锤子下去,一抬头太阳落山了。我想这才是艺术品,你不流血,也要流汗。”隋建国说。
接下来的一两年时间,隋建国跟石头耗上了。
《结构系列》中的一件,隋建国把天然石头截成三段,中间一段用铜铸成,形状与上下两段石头严丝合缝。两种坚硬的材料共生在一起,但再怎么共生仍然你是你,我是我。
另一件,鸟笼子里面放着石头,就像鸟笼装鸟一样。这是当时隋建国做给妻子的。大学毕业结婚后他们两地分居,难免离愁荡漾。隋建国把笼子的照片寄给妻子,信中说,这就是咱们俩。
《地罣》
最著名的石头作品当属《地罣》,二十多块几百公斤重的巨石,每一块都被螺纹钢网紧紧束缚住。“罣和挂是一个字,取这个名字是怀念、记忆的意思。我用‘罣’字,因为它上面是个框子,下面是石头。”隋建国说。1994年《地罣》现身,从此《地罣》被视为中国现代雕塑的代表作。
1996年,《殛》的完成,是隋建国前期创作生涯的一个句号。国君杀臣子曰“殛”。他在一块橡胶传送带上密密麻麻钉满钉子,远看像块地毯。“我就像那块橡胶,钉子伤害你,可你把钉子全部吃进来,最终与钉子合为一体。我没有理由再以受伤害者自居。”
"生命不息,蘸球不止。"这个作品取名《天数》,既是蘸的"天数",也可解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卖不掉的“天数”
展览中2006年之后的作品,开始偏于抽象和“玄妙”。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杆上撑着一个人头大小的蓝色球体,为什么叫《天数》呢?只有全文阅读作品实施方案之后才能明白——从2006年12月25日开始,隋建国每天都把这个小球在蓝色油漆里蘸一下,要是他出差了就由助手帮着蘸。小球直径每星期增加约2毫米。2007年南方周末记者采访隋建国时见到的“闪着幽光的蓝色的小球”只有网球大小,如今这个球已经22斤了。最初撑着小球的铁丝只有1.5毫米粗,随着小球重量的不断增加,支撑柱已经换了4根,从铁丝变成钢管。
隋建国近乎疼爱地看着这个不断生长的球儿,犹如农夫看着麦苗,母亲看着婴儿。他对记者表示,生命不息,蘸球不止。即便是展览也不会耽误《天数》的生长,“展出的这个球是蘸到第1893天时的拷贝,原作还在工作室里,每天都蘸。”
“天数”是一位中国诗人帮着起的名字,一语双关,既是蘸的天数,也可解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数”。美国一个艺术评论家给这个不断生长的球取了个英文名字,叫“时间的形状”。
精确地说,现在隋建国是每天刷一次球。球越来越大,一般的桶都装不下了,为此他专门做了一个机械装置,可以使铁杆倒下,让球在油漆桶上方转动,用刷子涂漆,沥干之后再立起来。
隋建国起初是想做一个“卖不掉”的作品:“作为艺术家,有人买作品你很难拒绝,你得有一个理由让别人没意见。”小球永远刷不完,可以理直气壮地拒售。
一条河流
更玄妙的是一个脏兮兮的洗衣机滚筒,筒边厚厚地落了一层灰,这件作品叫《一条河流》。“河流”的源头是西门子公司请隋建国用洗衣机做的一件艺术品,拍卖所得捐助给癌症病人。隋建国浮想联翩——童年时见过妇女们在河边洗衣服,现在一个滚筒原地转圈就能滚出一条循环的河……
滚筒周长1.5米,把一堆粗粝的石头放进去滚一万圈,也就是15公里,石头就变成鹅卵石了。速度快时两个半小时,速度慢可能要三天,但想滚出一块鹅卵石,一定得滚完15公里。“我就没问过山石掉到河里变成鹅卵石是不是也要15公里,要走多长时间,反正在滚筒里就是要15公里。”隋建国说。
地上的那层灰不是石头末,而是砖末。2010年一位印尼艺术家有感于中国人的舍命发展,在画廊里做了一个砖窑装置,雇一个工人在里面烧砖,砖上印着三个字“别干了”。隋建国就从画廊借来一百块砖,磨成粉,边磨边在墙上写了三个字——“继续干”。两件作品相映成趣。为了“佩斯北京”的这次展览,隋建国又用《一条河流》磨了几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