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婷(以下简称记者):当代很多理论家都提倡“个性表现”,一础性的技法训练,这种强调基础的学习方法会不会跟个性表现有矛盾之处?如果没有,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张伟平(以下简称张):我的体会是青年画家要学会纵向比较,不要只会横向比对,前者可以使你与经典的比对中明白自己的不足,而后者常会让你与当代人的比对中产生骄横之心。所以要打好基础,你一生就做这一件事。我们自己的绘画事业要有阶段考虑,画论上说中国画家的成长分三个阶段:第一、略知笔墨性情;第二、规矩粗备、第三、神理少知。每个阶段基本上都是十年,三十年后才谈画风的变化问题。我们学习的时候若按照这几个步骤走,便能使得自己的艺术之路走得夯实。当然,今昔有别,如果我们认为自己身处在信息、科技丰富的时代而有一定优势,那么可以适量缩短学习时间,不过前提还是要按照这几个步骤一步一步走,否则是万万不可的。每个画家都是一个生命体,生命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受到约束,你把鸟关在笼子里它都喜欢跳来跳去。作为画家也是这样,但是“率性”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虚静则明,明则通,”通而率性。这是新儒家的思想,什么叫“虚”?《易经》说“无物为虚,无欲为静”。你如果真能做到虚和静,心里通明了,你再去率性就不会有问题,现在人们率性大都在心里,而同时功利心又很强,这种带有功利心的率性不能显出你的本性,否则整个人就会小了、幼稚了。那么为什么我们的画家不能在自己的修养好一点、世俗的尘埃少一点时再去率性而作呢?
记者:你谈到了修心、养性的问题,为什么这么重要?
我历来的追求与理念完全一致,就是树要古、山要深、水要清,溪流要迂回,最后落到一个词上,就是画面要“干净”。所以,你看我在画里面对美的认识表述得很清楚,没有不明不白之处,也没有混混沌沌的污浊之处,更不会有模糊审美意象的结体与用笔用墨。这正是我对待事物自然美的态度,也反映出我的本性。我是怎样认知也会怎样去画,绝对不会在运笔上糊弄过去,也希望能够清清楚楚地摆出自己的审美理念,有些地方可能认识得不好,但这是我自己还没有修炼到家,以后会慢慢再修。不过,我不怕把自己内心的生命密码与和本性有关的东西直白地摆出来,即使还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仍希望自己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记者:你对中国画的“纯粹性”怎么理解?另外,如何去界定中国画家,其标准是什么?
张:是否为中国画家,在当今提倡“创新”的时代似乎很难分清,因为西方绘画的技法正在渗透中国画中,从画面上看,用中西技法的比例多少才就算是过界了,没有人敢于定论。由此就出现了只要会毛笔,在宣纸上画画,就称为“中国画”的现象。这种不讲笔墨品味的做法降低了中国画的高度与品质。真要区分其实不难:你的思维若依托笔墨进行,那你肯定就不是中国画家。现在有些人认为鉴别中国画很难,其实不然,我们可以反问那些搞创新的人,他在看到一块小石头之后,能否转换成笔墨样式出来?他是否用笔墨的语言思维去创作?人的思维是靠语言的,这个是肯定的,比如我们看到街上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其美丽的形象,在我们的大脑里再转换成“美丽大方”、“明眸皓齿”等很多形容词,借助文字形成的概念表达你内心的感悟。如果你不懂文字,你只能像婴儿一样依依呀呀,谁都无法知道你要表达什么意思,也无法使你的观念提升到一个很高的状态。譬如油画家出去画画,在他看来世界由各种色彩组成,如果他不从这个角度建立他的思维语言,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油画家。而对于中国画家而言,笔墨就是他的思维语言之立足点和出发点。中国画主要是针对笔墨才出来的。
记者:在基础技法中,你特别强调“勾勒”法的重要,据我所知,它仅是勾、皴、擦、染、点的第一关,为什么会如此重要?
张:生活中的石头之妙,在画面中应该怎样表现。这需要一个过程,首先便会涉及勾勒的问题,当我想进行勾勒的时候,应该怎么去做呢?勾勒中有“相间法”:大小相间,疏密相间,虚实相间。那么什么地方疏,什么地方密才好呢?这就需要看它是否与对象生动自然的物态契合,需要我们不断地思考细节以及调整尺寸。这时,你若仅靠自己的冥思苦想是不行的,必须回到经典去找一些成功的样式,看看人家是如何勾勒及营造疏密关系的。心里有了这些再回到生活去观察实物,便能加深理解,处理好各种关系。这便是前人的精辟画论“规矩尽而变化生”的生动显现了。当你穷尽了画之规矩后,此时的变化才能是真变。
记者:有人说在山水画里,宋画是“写实”的,元画是“写意”的。故此,当代画坛大多对元明清的名家风格大加赞溢。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特别关注宋画,能将其中的道理与大家分享一下吗?
张:宋人关注生活,希望用笔之道合于物之性,这就有了荆浩(五代画家)深山写万松稿本的故事,但这不能叫做写实,应该说他很写“真”。写实指的是对对象自然属性的关注与描绘,具体说就是对物之形、色、质、空间关系的描绘。写实的概念不能与国画里的写“真”概念相混淆。“真”者为物之实就写其“实”,物之“华”就写其“华”。对“真”的解析我们可以从佛教里对物的认识上得到一些启示。我们现在所说的在你面前的“我”实际上是“不真”的,因为加上了时间和空间,你现在接触到的“我”是有时间和空间的“我”,是一个被社会属性薰染过的,被名、利等思想包衷住的我。这个“我”观物看事无不打上了自已的主观烙印。加上时空的条件才形成的受各种外缘环境薰染过的“我”写的“真”是“不真”的,只有经过修行还原出本质的我,这才是最“真”的我。我们看树也是一样,加上彼时的季节以及其他很多外在的因素,而我们现在要揭示出树蕴含在树里面最“真”的东西,它原原本本的“真”,是很不容易的,西方文化里也有这个概念。要认识“真”和表现“真”需要我们放下私欲,直入“静、虚”的状态,这样你就能见出物之实,写出物之性。而现在人们脑海里的“写实”是物之像。这是因为里面已经有了时空关系,它已经不是同一个物。西方哲学里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是强调事物的变化,当河不流动的时候,它还有河流最本质的东西,这个应该叫原物。
中国画里的石头,下笔时需的浓淡枯湿,来不得半点犹豫,用笔用皴时的摆动方向与真正的石头的转折关系非常吻合,从这些细节你就能看得出这畅快淋漓的用笔与用墨即是中国的笔墨理念,贯穿整个绘画过程。你不要看这块石头的阴影部分一片黑,其实画时并非无规律地乱涂成一团黑,是一笔一笔按山石结构排列上去的。
记者:当今时代是高科技的时代,中国画的审美意趣能与当今的生活相合吗?
张:目前对中国画的当代性存在很多争论,譬如作品的创新,我认为应当用走的路是否合符“规矩尽而变化生”这一中国画家的成长之路来评判创新问题。当然也有很多现代画家喜欢将自己的艺术视为观念艺术,他们会采用图式表达全新的视觉感受。
因此,他们也喜欢将中国画称为观念艺术,我喜欢笔墨,不管你是否在乎观念,作为一名中国画家你最终要归结到笔墨这个落脚点,你可以把世界说得天花乱坠,但前提是你要做到笔精墨妙。笔墨有它的品格,中国画讲意境和品格,就是从笔墨里显出来的,这涉及到人们对创新理解的角度不同的问题。有人说现在生活节奏变快,人们不可能慢慢地去品你的作品,希望一看就懂,这理由太浅薄了。生命的和谐对于生命的生存很重要,它需要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动的状态,一种是静的状态。有一次,一位马来西亚记者看了我们的水墨画很不习惯,就问我“我们年轻人就是接受不了,你看怎么办?”我说你当然可以不接受,不过请想想看,你跑到外面去工作、交友等,你的生命体整个处于动荡的状态,纪昀说得好“名利两条船”,你在外奔波,争名逐利,回到家后难道还要使你的心不得安宁吗?如果你希望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即你生命的另外一面——静,那么我希望你能在我的画面里找到。如果你坚持说自己就是喜欢动,不要心底的安静,对生命来说损害不少。
中国画对待生命的态度。不是去刺激你那颗已经动荡不定的心,而是希望那样的心能够有时回来安静一下。所以,中国画不搞视觉刺激,也是不想让人们已经折腾疲惫的心再起波澜。
记者:你在文中曾经说过,中国画家首先要研透“画理”,继而找出与“物理”相联系的地方,这样就能感知万物;还要读书养性,明乎“情理”,将情注入画中,才可能成为好的中国画家。请问,这三理归一就是中国画家的最好状态吗?
张:山水画家想要获得用笔自由,就得将自然物烂熟于心,这和庖丁解牛是一样道理,你一定要处于这种状态去画画,笔才能随心而动。
记者:正如你所说的必须把“画理”明透,把“物理”烂熟于心,才能在画面里透露出画家的那种“性情”来。你要对山的结构方式,石头和树的关系做到心里有数,才能画下去。
张:齐白石说过画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我们能感觉到,太不似,我们也能感觉到,就是“似与不似之间”,这种状态很不容易把握。它是一个文化定义,我们很多人盗用了这个中间状态,这样出来的画,要么会媚俗,要么就会欺世。如果将这个理用来看宋画,可以总结为,似中蕴含着不似,这也是近看几不类物象(只看到笔墨纵横之势),远看则景物灿然。画画的境界可以参照一下佛教所展示的境界,第一是看山是山,第二是看山不是山,第三是看山还是山的境界,这第三层境界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其实非也,第三境界展示的是“真境”,它和第一境界展示的“物境”有天壤之别。
记者:今天的访谈涉及到了中国画很多重要的理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你作为一个画家的思考及与众不同的解读,它代表着你的一贯追求,而这些追求在你的画面上已有所体现。我想,大家在理解你的中国画理念的同时,再欣赏到你的作品,可能会有更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