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手卷倪元璐明亡殉国,有忠烈之名。
书如其人?岂可死于句下
文_李勇
书如其人,也常常说字如其人,是一句老话。不管学书法,还是不学书法的,谈到书法时,都会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喜欢的时候可以说,不喜欢的时候也可以说。很省事的书法评价。
也有说不准的时候,几年前汪精卫的字在拍场被热捧,不少人想不通,汉奸的书法写这么好?卖国贼的字能挂在厅堂吗?前一阵李天一写的毛笔字在网上爆出来,很多人纳闷了:这么坑爹的人还有这两把刷子?
这实在又是一种很模糊的书法观念。
古代书论中相当一部分是人格论,这与文论是一致的。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把诗分为“沉着痛快”和“优游不迫”两类,实际是传统知识分子人格中入世与出世的两种情怀。前者追求充实,后者追求虚静,两者对立又互补。曾国藩有一段书论讲这个意思:
因悟作字之道,二者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着力则右军所称如锥画沙也,不着力则右军所称如印印泥也。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也。
这是从人生大追求上谈书法的。泛泛而谈。
汪精卫1941年作陶渊明诗汪精卫书法有董其昌之风。
中国传统文论以感悟居多,往往是诗性的表达,留下的空白很大,需要读者涵咏、体悟。刘熙载《艺概》所说的: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如果没有自己的认识去充实它,容易流于空话大话。成了禅家批评的“参死句”、“死于句下”。
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我也纠结过很久。20年前,我二十岁出头,跟着李正峰先生办了一份《书法教育报》。正峰先生是有自己的教育思想的,简答地说,就是人书统一论:书法是人生的艺术,是人“取诸怀抱”“因寄所托”的产物,有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书法。
记得有一家刊物曾发表过一篇文章,大概说书法与人无关,字有没有书卷气与书写者读不读书无关,学了有书卷气的字自然就有书卷气了。正峰先生看到这个观点很生气,不屑与辩,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当时年轻,没觉得这种观点有什么离经叛道,甚至还觉得蛮有意思。
学书法要临摹,临写一些风貌闲雅的作品,手下不就也显出轻松秀气了吗?这大概也不错呀?值得为此动肝火吗?我当时的认识就是这个水平,不能说错,但过于简单了。
有些问题,不同年龄段是不同的理解。在对传统文化的认识上,更是如此。
书如其人,二十岁时我觉得这是个神秘的问题,三十岁我觉得是个复杂的问题,到四十岁,我发现那不是个问题了。敏学善悟的人大概不需如此的时间跨度,但对普通人,有些常理是渐渐才体会出的。
康生章草屏轴
当我把它当成问题的时候,我总在想:字,在多大程度上能如其人。
古人关于书法与人关系的论述太多了,我很喜欢苏轼的这一段:
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犹不可,而况书乎。吾观颜公书,未尝不想见其风采,非徒得其为人而已,凛乎若见其诮卢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与韩非窃斧之说无异。然人之字画工拙之外,盖皆有趣,亦有以见其为人邪正之粗云。
这是苏轼的一段题跋。看过许多关于字与人的关系问题的大论,还不如这轻轻松松的一小段止痒解渴。苏轼推崇颜真卿,认为他如同诗界的杜甫,是书法的大成就者。颜真卿的气节被人称道,抵御安禄山叛军,不阿附权奸卢杞,面叱叛臣李希烈,留得生前身后名,人们因此更爱他的字。颜真卿可算是以人论书的正面典范了,其书法被视为法度恢弘的代表,其人是忠臣烈士的楷模,他的《祭侄稿》、《争座位稿》被后人奉为忠愤浩然的抒情杰作。
苏轼说,像读颜真卿法帖一样,看字,不免会联系到书者的品格气节,但也不可太较真。
有人丢了斧头,怀疑是邻人之子所为,所以觉得对方一举一动都像贼。后来自己找到了斧头,又觉得邻子一举一动都很正常。人看问题容易这样先入为主。(窃斧之说出于《列子》,东坡在此误记。)
字与人到底有没有关系呢?当然有,不过切入点是“趣”,情趣。由情趣入手再联系更深层的东西。东坡显然是重视字与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的,他觉得从字里还是能看出“邪正”的大概。不过他说在这事上不可认死理,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然反落入邻人偷斧式的认识误区。
曾国藩曾氏家训
字在多大程度上能与人对应起来,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一个人要在写字上有所追求,或者说要研习书法,他必须要在书写中寻找自己。
有一个事例:一位自诩毕生画竹的老画家,洋洋洒洒表演了一张作品,很自负地题款,第一句就是:画竹四十年。旁有一位行家,忍不住补充了一句:画我不相干。
学书者也是一样,技法的学习之上的是人格的修养,这可以叫字外功,实际也是字内功。写字是要干什么呢?写着写着必然会有这个问题。而这种追问,必然要导入哲学思考。追问的结果可能是迷茫,看不到路的方向,但比起不寻找、不追问,毕竟更对得起人的智慧。
比较起来,书如其人这个说法比字如其人准确。书,可以是名词,书作;也可以是动词,书写。理解成书作,我赞同苏轼的态度,用心体会,但不必牵强。理解成书写,这个说法毫无疑义,不成问题。
我后来多少理解了正峰先生当年的感受。说什么学了书卷气的字写字就有了书卷气,这类观点不算荒谬,也可以自圆其说,但它非常无聊,非常无趣,把书法庸俗化了。中国人自古尊重书法,因为他们没把学书法当成写漂亮字。他们以文言志,以书宏文。不论是沉着痛快还是优游不迫,书写最终指向的是人生。
再录几段书论于后:
凡书害姿媚是其小疵,轻佻是其大病,真须落笔一一端正。至于放笔自然成行,虽则草而笔意端正,最忌用意装缀,便不成书。
——(宋)米芾《自述学书帖》
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
——(宋)黄庭坚《山谷论书》
学书无他道,静坐以收其心,读书以养其气,明窗净几以养其神。遇古人碑版墨迹,辄心领而神契之,落笔自有会悟。斤斤临摹,已落第二义矣。
——(清)梁同书《频罗庵书画跋》
学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风节著者,代不乏人,论世者,慕其人,益重其书,书人遂并不朽于千古。
——(清)朱和羹《临池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