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科(1903年-1970年)
1950年夏天一个酷热的夜晚,罗斯科(Mark Rothko)向艺术同仁们心灰意冷地谈论起他贫困潦倒时的情形。他说,如果谁肯每月给他600美元,那么他将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以前所画的和以后要画的画全部奉送给他。艺术家罗伯特·马瑟韦尔曾回忆道:“我们站在那里,非常同情他,但我们知道没有人会这么做。”
然而在罗斯科离世五十年后,其作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数万倍,并超越了绝大多数同辈艺术家,站到了艺术市场金字塔的最顶端。
即将于今年5月开始的纽约春拍中,罗斯科将再一次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SFMOMA)珍藏五十余年的罗斯科1960年作品《无题》将从馆藏中释出,纽约苏富比以3500万—5000万美元(折合人民币2.36亿-3.37亿元)的估价上拍。
肯定会有人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画了几个色块,这种简单到似乎任何人都能完成的作品却会卖到这么高的天文数字。
马克·罗斯科《无题》油彩画布 175.26 x 127.33cm 1960年作 ,即将于5月在纽约苏富比上拍,估价3500万至5000万美元
但对于罗斯科来说,高昂的价格,以及“真美”、“真壮观”之类赞叹都是对其作品最大的误读。在他看来,受市场喜爱就意味着作品将会沦为功能性的“装饰”,而这远非他的本意。
罗斯科死后赢得的巨大的声誉和财富,与生前的困苦、焦虑和挣扎构成强烈反差,如同梵高,他们生前的奋斗时期实际上只有“饿死的自由”,坚守艺术良知的自由,这种悲剧精神选择了这些具备圣徒素质的艺术家,同时也成就了罗斯科艺术哲学中最为复杂而深邃的魅力。
置身于悲剧和纯粹之间
马克·罗斯科(原名Markus Yakovlevich Rotkovich),1903年9月25日出生在俄国的一个犹太家庭。十岁时,罗斯科一家从德文斯克移民到美国波特兰,不久之后,父亲因为结肠癌去世,罗斯科也因而走上了为生计奔波的道路。
1912年在德文斯克的全家福,最小的那个就是罗斯科
1921年,罗斯科被耶鲁大学录取。作为曾被镇压的异邦人,罗斯科在美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也正是由于耶鲁对犹太学生的限制,罗斯科最后在1923年辍学。之后,罗斯科只身一人来到纽约,师从立体主义艺术家马克思·韦伯(Max Weber,1881-1961),并开始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rk)学习立体派、野兽派以及德国表现主义绘画。
与同时代的其他美国画家一样,罗斯科要凭着那点基本功,既要生存下来,还要摆脱欧洲现代派风格的影响。他先是为了生活,到百老汇的剧院做配角表演,画舞台背景和当灯光师;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罗斯科被迫以每周23.5 美元工资受雇于政府。
罗斯科 《海边的缓慢漩涡》(Slow Swirl at the Edge of the Sea)布面油画 1944年 MOMA收藏
直到1945 年,罗斯科在现代艺廊的展览才获得美国评论界好评,当时他的绘画风格已经从黑暗、喜怒无常的表现主义转变为丰富多彩的超现实主义。尽管罗斯科的名声增长很快,但仍然十分贫穷,这与他生性固执并且处世态度偏执僵硬有关。1952 年,惠特尼博物馆要购买他两幅画,他不仅拒绝出售,还把这个重要的艺术博物馆称为“废品店”,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就是罗斯科作为一名固守己见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时所表现出来一种仅仅忠于自我的艺术态度。
1949年对于罗斯科来说,是一个创作的分水岭。受到马蒂斯以及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斯蒂尔的影响,这一年他从根本上抛弃了具象,画面日益单纯。在建筑意味的竖构图,和蕴含风景意味的横构图中,蕴藏着微光的半透明色块填满整个画布,罗斯科也因此确立了典型的“色域”绘画面貌。
罗斯科《NO.2》布面油画 145.4x122.4cm 1947年作 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收藏
罗斯科《多形态》布面油画 225.7x165.1cm 1948年
罗斯科《Violet, Black, Orange, Yellow on White and Red》布面油画 207 x 167.6 cm 1949 古根海姆博物馆
虽然生活仍旧困苦,但找到毕生创作方向的喜悦,非常明确地反映在罗斯科这一时期画作的用色中:浓烈的红,鲜亮的粉红,苹果绿,和温暖的土地色系:橙红、柠檬黄……欢快活泼中又带着文艺复兴建筑那样的端严华丽和通透清新。
新画面强烈的视觉感染力,令罗斯科收获前所未有的成功。在1953年加盟著名艺术商西德尼·詹尼斯(Sidney Janis)的画廊之后,罗斯科的第一场大型博物馆展览于1954年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举办。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不吝溢美之词地,并把罗斯科的作品形容为“抽象表现主义的新星”。
然而,“转型”后的巨大成功并没有带给他快乐。罗斯科迷恋尼采,这位饱经流亡和生活之苦犹太人对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的“人生的悲剧本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正是因为这种对于人生的悲观态度,使他认为作品是本质的、“宗教性的”,但市场上的成功却使作品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上流社会的装饰品。
罗斯科《NO.1(Royal Red And Bule)》布面油画 288.9x171.5cm 1954年 2012年纽约苏富比成交价:7512万美元
1955年,《财富》曾将罗斯科的一件作品称作一项很好的投资,作为回应,他的朋友纽曼和斯蒂尔戏称罗斯科为“背信者(a sell-out)”,这令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罗斯科也曾努力地为自己的创作辩解。1956年他曾对批评家塞尔登?罗德曼(Selden Rodman)说:“我只对如何表现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感兴趣,悲剧的、狂喜的、毁灭的等等。”
但当你真正站到它们面前时,实在很难把这样美丽的色彩和“悲剧”、“死亡”联系起来,能联系起来的往往只有喜悦。逃离“装饰”宿命的失败,令罗斯科更加抑郁和愤世嫉俗,也为后来的转变和悲剧埋下伏笔。
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是黑灰色
1958年,正值事业巅峰的罗斯科,代表美国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同年,通过MOMA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H. Barr)举荐,罗斯科获得35000美元(这笔钱相当于现在的250万美金)的佣金,开始为西格拉姆酿酒公司位于公园大道新总部的“四季餐厅”创作壁画。
虽然这是当时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获得了头号大单,但对向来反对艺术用作商业性的装饰的罗斯科而言,这样的委托无异于亵渎。不过罗斯科还是接受了这笔订单,不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而是出于一种愤怒:
“我接受是因为我怀有绝对恶毒的意图——那些婊子养的杂种常去那儿进餐,我要画的东西一定能捣毁他们的胃口。到时,假如餐厅拒绝把我的画悬挂在那面墙上,就是对我最高的礼遇。”
以罗斯科创作“西格拉姆壁画”为原型,曾荣获2010年的托尼奖最佳戏剧的话剧《红色》剧照
在为四季饭店的订单连续工作了三个月之后,罗斯科在一次演讲中最后一次阐述他对艺术的理解:“当我创作的时候,一种悲剧性的感觉时常伴随着我。”
为了表达这种愤怒和悲剧性,罗斯科采用了前所未有的黯淡色调,将内心的压抑和沉重一层一层倾倒在画面中。虽然项目只需要提供9幅壁画,但罗斯科最终为此创作了30幅作品,而且一组比一组颜色更深,最终在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修建的美第奇图书馆的影响下,完成了著名的“西格拉姆壁画”。
然而实在无法忍受作品成为富人餐厅点缀的罗斯科最终还是退回了订单。1969年,他将这组壁画捐赠给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泰特专门为罗斯科设立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展出这9幅巨型壁画,并且不会展出其他任何作品。另两组壁画目前收藏在日本川村美术馆,以及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罗斯科作品在拍卖市场的成交TOP10
而罗斯科晚期(1964-1969年)趋于黑暗,表达深沉思考的绘画仍然不受欢迎,整体价格还不到前者的一半,这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市场与艺术价值的错位。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沉淀,罗斯科的画作大都已进入博物馆收藏体系,能在市场上流通的作品数量有限,每年只在10件左右,从而成为拍卖场上的稀缺资源和抢手货,这也是此次SFMOMA释出罗斯科大作备受关注的原因。
无疑,罗斯科是众多艺术家可望而不可及的前辈,是艺术史上的一段碎片记忆,这段记忆镶嵌在人类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但如果罗斯科看到了他身后的辉煌,或许会鄙夷地说:“这与我毫不相关。”
泰特现代美术馆罗斯科厅
退回订单的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但这并未影响到罗斯科的声名。在从商业订单中解脱后,罗斯科开始为1961年的MOMA大型回顾展做准备。往日的鲜艳色彩重回他的画面,但色块边缘隐约的微光逐渐被黑色吞噬,黑暗仿佛在里面扎了根,即便是最明亮的橙色,也开始带上了宿命般的悲剧感,
可以说,此时,罗斯科的风格才完全成熟,他真正实现了他传达“悲剧、狂喜、毁灭”等人类原始情绪的目标,他不必再大声呼喊,人们只用站在画面前,浓烈的情绪便会扑面而来,吞没所有。
罗斯科《No. 14》1960年作 旧金山美术馆藏
即将于苏富比上拍的《无题》便是创作于罗斯科最后的转变期,是他当年为MOMA大展所创作的19件作品之一。纽约蘇富比当代艺术部高级副总裁及资深专家Saara Pritchard表示:“《无题》可见罗斯科1950年代作品具表现性及超然物外的特质,但在画作表面、笔触和色彩层次却略有不同。作品中柔和的深酒红色、温暖的淡红色、皇家蓝、黑灰色及转瞬即逝的云白,都令人想起艺术家在著名西拉格姆壁画(Seagram Murals)中采用的色调。制造出扣人心弦的韵律,让作品彷佛具有脉搏、生命和深度。”
《无题》细节
而这件作品与罗斯科的早期赞助人佩吉·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令他颇具传奇性。1945年,她将罗斯科的《海边的缓慢漩涡》(Slow Swirl at the Edge of the Sea)借展予SFMOMA,展览结束后便将作品捐给博物馆。SFMOMA收藏《海边的缓慢漩涡》直至1962年时,博物馆向罗斯科提出以此作换取另一幅更为当代的作品的请求,获得同意后,馆方选择了一幅1960年的《无题》并收藏至今。
在罗斯科生命的晚期,他的生命之火和画面色彩在逐渐黯淡,最终彻底沉入黑暗当中。1964年,他受约翰和多米尼克·德门尼尔(John and Dominique de Menil)委托,在休斯敦创作了一个冥想式建筑空间,也就是今日著名的“罗斯科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