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是什么呢?抽象涉及到艺术家在更深层次上如何处理视觉经验和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首先体现于对日常视觉性经验的否定。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周宪将其归纳为“一种视觉表达的立场,一种认知模式,一种哲学的方法论,一种人生在世的精神方式”。“抽象艺术是对相似性原则的颠覆,或者说抽象艺术的标准即是非相似性,不再以实在的物象作为判断依据。比如一位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所说的,‘看一张人脸的素描,我们看的是一张素描而不是一张人脸’。这无疑包含了抽象艺术的真谛。”
进入21世纪,抽象艺术在上海的展览和活动频繁,呈现出生动鲜活的创作风貌和丰富繁茂的展示形态,展示了上海抽象艺术氛围和创作成果,发现和推出了一大批优秀的中青年抽象画家。
尽管抽象艺术在西方已经过时了,可以说,我们现在大部分的抽象思维还是基于西方一百年来的抽象思维,形式上也还延续西方一百年来的抽象艺术形式。
当一些有建树、有文化自信的艺术家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正意味着我们的抽象艺术正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也给当代艺术家、理论家、评论家一个任务——我们怎么办?
芭芭拉·爱德斯坦 抽象主题作品
上海抽象画会是以第三代抽象画家为主体的艺术群体。他们自觉地承载着发展上海抽象艺术的文化使命。在“风流——2018上海抽象艺术大展”的研讨会上,这一群体对抽象艺术的中国精神、东方抽象艺术与世界抽象艺术的相关性、时代与抽象形式的关系、当代抽象艺术与历史的关系、图式与构成在抽象艺术绘画中的意义等议题进行了讨论,对当今尤其是活跃在上海的抽象艺术现象及现状做了深入剖析。
艺术评论家龚云表作为论坛的会议主持,他说,上海的抽象艺术,有自己的文化品格和美学品格。很多年前他提出“温和”两个字,他说到上海的地域文化是江南文化,不会很张扬,不是激烈的,是平和、从容的。
尹呈忠提到,在中国抽象艺术的接受度,没有大问题的,因为中国人对抽象的山水、书法等的接受度,都可以说是没有问题的。有的时候看不懂书法的内容,但是可以去欣赏书法的点、线、面。但是为什么在抽象绘画上面产生很多的困惑呢?他提出这与中国的抽象审美意识有关,没有上升到一个纯粹的层面,没有这方面的书,也没有这一块的系统总结。现在中国大多数画家做的工作,等于说是在做中国抽象绘画的补课,补了半个多世纪了,我们还要做。有没有意义?我们的突破口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能照搬西方的,我们怎样才能有自己的面貌?尹呈忠强调,能够拿出自己的,具有创新意识的东西,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
龚云表专门针对抽象艺术与上海城市文化性格的关系做了阐述,他认为上海抽象艺术依托的上海城市的文化性格有着更为源远流长的历史轨迹可循。他提出,被认为是海上画派精神领袖的明代松江华亭大画家董其昌,在距今400多年前,提出了按宗旨意趣和审美理想,将自唐代以来的中国画分为南北两宗的论述。而抒发性灵、表现自我的逸笔草草的文人画,与当今抽象艺术的从表现外在的物质性走向表现内在的精神性,是否也有着某种相契相合之处呢?许德民从“抽象艺术的中国精神”这个议题,阐述了中国艺术源远流长的抽象的审美意境。而杨大伟则从“抽象艺术的可能性发展”出发,提出如果能对于抽象既有形式概念再放弃,或许抽象艺术的思考领域会有新的可能。
抽象艺术的可能性
亚里斯多德所提出的《形而上学》和《物理学》的思想体系和思想方法,使西方文化具备了“将感性质料与本质形式统一于事物,形成了一个宇宙目的论体系”,所以法国人约瑟夫·欧纳斯特·勒南说亚里斯多德给人类带来了科学。亚里斯多德的思想方法的根本点就是纯粹形式思维和纯粹符号思维,这就是抽象思维的本质。
中国人擅长于经验总结与具象思维,思维一直依附于内容,必然无法抽象化、形式化。抽象思维的缺失是否带来抽象艺术的缺失,虽不能简单论断,但上下关系不言自明。然而,中国当代抽象艺术的发展也许可以理解为抽象思维生成的某种象征。
传统文化留给中国艺术家的最大资源是“意象”创造。“意象”概念最早由“圣人立象以尽意”衍化而来。“意象”在中国造型艺术中的实践及其言说,一方面是中国传统艺术进入到一个独特的境界;另一方面也产生了具有“自然抽象”意义的表达方式和言语。但中国传统造型艺术最终止此,没有向前推进,没有发展到纯粹意义的抽象艺术。无论你找到多少理由说明中国原本就有抽象的基因,但针对于抽象艺术,精神文化动力依然是来自西方,虽然其形式资源与中国艺术的意象性有某种内在的关联。
至今,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中国的抽象艺术确实是脱胎于西方,可以说是受到西方抽象艺术形态影响开始的,所以从有些艺术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同时代外国艺术作品风格的影子,然而,经过多年的努力,当代中国的抽象艺术家已经生成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思考,也出现了摆脱西方审美与价值判断窠臼的努力。如果说西方对于抽象艺术的价值判断基于形式与图式的创新为标准,那么中国抽象艺术的价值判断更注重艺术本体视觉经验的文化体现。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代中国的抽象艺术确实是当下艺术形态的有机补充。抽象艺术作为艺术的一种表现方式,在中国美术史上必然有其存在的位置。
事实上,抽象绘画艺术中,符号与意义之间的象征关系根本就不是内在的,它们缺乏隐喻式的相似也缺乏联想式的相关。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创作者充满思辨的任意约定。由此看来,抽象艺术既没有明确的外在指涉也无所谓明晰的假设,而是对切实的某种尊重。中国人普遍的审美实际上隐藏着一个功利心态,很多人想从中获得的不是美与丑的情感触动,而是一种道德满足与意义快感。所以无论从中国人的物质需求基础还是审美习惯来看,抽象艺术能在中国有很大的作为也不容乐观。
反观中国抽象绘画的发展,不但在风格上和西方有明显的差异,在思想脉络的发展上,也有明显的差距。创作者并不刻意在形式语汇上过度发展,而是去繁从简,不为追求形式语汇上的极限;画面中反而流露出画家的人格特质,进而聚集感动的主要来源。
再谈这个问题时,我首先强调我不是一个二元论者。但要切实注意的一点反而类似于对立论的态度,我们在国际化概念之中,也要避免为了加快认同步伐,反而容易被西方抽象绘画艺术的审美体制同化,而忽略了已经具备某种血缘的文化质地。未来,在文化信息强力的沟通下,我们虽然可以期待,人类情感将慢慢地产生普遍交流与相互认同,但是作为现当代中国抽象绘画艺术家,如何把持自我的观点,在融合的过程中不被既定的学术体系所淹没,显得尤为重要。
总体上看,抽象艺术并非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的流派,抽象本身其实是人类认识世界和表达思想的一种艺术语言,只要人类社会还在演进这种语言就会存在。再则,部份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家在今天已经开始了这种思考与实践,他们更多强调个人精神及个人的存在价值,社会的发展也凸显出人们对于纯粹性、精神性需求的必须。
抽象艺术是艺术本体语言发展的极限,可以说是视觉语言的极简至端。如果我们能再一次对于抽象既有形式概念再放弃,或许抽象艺术的思考领域会有新的可能。
抽象艺术的中国精神
抽象艺术一向被认为是外来的艺术。中国接受西方抽象主义影响最早可上溯到上世纪30年代决澜社的崛起。但是,之后半个世纪,中国几乎和抽象艺术无缘,在40年前,抽象艺术还曾被误解为“腐朽的艺术”。一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才逐渐打开禁区,允许抽象艺术出现在中国各级美术展览。但是,抽象艺术作为文化,始终没有获得应有的重视和地位。在教育领域,抽象艺术一直缺席,这使得中国老百姓几乎都不懂抽象艺术,不知道抽象艺术为何物。
上世纪30年代决澜社作为中国现代主义的萌芽,功在一篇充满铿锵激情的宣言,并无一幅抽象画的注脚,那个年代,政局压倒一切,岂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权力。吴大羽作为中国抽象艺术代表性人物,上世纪20年代从巴黎海归后,怀才不遇,年华与激情被消耗殆尽。他有现代主义意识,但并无抽象艺术教学实践的机会,直到晚年,才获得有限的创作自由,小作品显露的大才华让人感伤一代大师一生所遭遇的坎坷,成为时代的缩影。
100年前从欧洲开始的抽象主义绘画中,热抽象的代表画家有:康定斯基、米罗、波洛克、德库宁等,冷抽象代表画家有蒙德里安、马列维奇、罗斯科(色域绘画)等,装置、行为和综合材料画家有杜尚、博伊斯、塔皮埃斯等。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们的作品和展览先后进入中国,影响了一大批画家。第一代抽象画家们大都是美院出身,从模仿开始自学抽象。因此,他们的作品,无论是风格、语言、表现形式,都同西方抽象绘画风格血缘相近,“西方化”抽象艺术家是40年来知名度和成就最高的当代抽象艺术群体,他们为开辟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功不可没。多年以后,大家意识到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价值观是视模仿为耻的,即便是无意撞车,也应该及时绕道而行。随着中国大国崛起,本土化艺术将越来越成为国民情感与心态需求,无论是出于艺术创新法则还是民族自尊呵护,都会对民族化、本土化抽象艺术发出更为热切的呼唤。
西方抽象风格,中国材料和符号,中西合璧的抽象绘画机缘巧合地满足了这个社会审美的需求。赵无极和朱德群都是从中国山水画中获得灵感,用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方法表现出具有东方气韵的抽象画。他们是当今华人在国际画坛上成就最高的抽象艺术家。吴冠中生前竭力提倡中西艺术合璧,晚年,他画了很多彩墨抽象画。80年代初,他的形式美、抽象美的观点点燃全国抽象艺术的大讨论。他们三人都是吴大羽的嫡系学生,师生成为中国抽象画坛的佳话。特殊国情下,“中西化”抽象艺术显然更能够让人接受。王怀庆的抽象“家具系列”具有鲜明的东方符号特征;王劼音看似漫不经心的偶发,创造出具有中国古典文人画意的半抽象视觉图式,无论山水或花鸟都在他的抽象之后给人高古和迷离的魅惑。尚杨,中国山水符号在他的手下比任何时代的山水画更具神性暗示和不可撼动的魂魄之威。他们几位的画大都取材中国符号,风格都属于半抽象绘画。
水墨、书法是最具东方特征的艺术符号,曾经对西方抽象主义产生过重要影响。当艺术家们开始思考如何走出独立的、本土化抽象艺术之路时,水墨和水墨综合材料抽象画成为了大家的集体意识。
最早开始水墨抽象实验的艺术家可能要数台湾的刘国松,1983年,他的具有创新精神的抽象水墨画来北京办展览后在中国18个城市巡回展览,给刚刚开放的中国带来了崭新的视觉创造,他也成为中国当代水墨抽象艺术领域的开拓者。谷文达当年他以解构中国文字为观念,以实验书法为形式,开创了上世纪80年代最具影响力的中国水墨画,也可称“书象艺术”的创始人。上海的仇德树,在80年代初期就提出艺术“三独主义”,“独立精神、独特技法、独创风格”,他的代表作“裂变”系列是具有中国精神抽象艺术的先锋之作。徐冰的《天书》是他的成名作,他和蔡国强(火药画创造者),都是以开发“本土化”视觉符号和元素声名鹊起,并在国际上获得成功,成为中国式的视觉、行为与装置抽象艺术走向世界的坐标。
实验水墨、汉字水墨、抽象水墨、装置水墨、观念水墨,都是运用“本土化”绘画语言的中国式抽象。尽管,在运用中国元素上得天独厚,几乎一出现就有开山之尊。但是,成败皆萧何,由于水墨绘画材料和技巧的单一性,很多画家的水墨抽象画严重雷同,相互撞车,和原创为尊的抽象艺术价值标准不符合,最终沦为行画。由于缺少学科教育的先天不足,对抽象艺术的理解片面如盲人摸象,对原创艺术的知识产权缺乏认识,抽象艺术家自律意识比较薄弱,常常在模仿或抄袭中而浑然不觉,因此,当代抽象艺术现状鱼龙混杂、滥竽充数现象比比皆是。
原创、审美、精致、中国元素,中国人文意境,既是对抽象艺术中国精神概括,也是衡量中国式抽象艺术的价值标准。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以前往往只是从民族主义角度来理解它,其实,它的价值点应该把“民族性”视为唯一性、独特性,越是独特的、唯一的,就越是世界的。当然,这个唯一性还得具有“普世精神”。当代水墨抽象艺术如何抵达“国际水准”,最大的挑战就是必须做到“唯一”,中国唯一,世界唯一,自我唯一。
中国抽象,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