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帖》(局部)
有风的声音。在屋里烤火的王羲之起身推开窗户,纷纷扬扬的雪花打上他的面庞。他闭上双眼。雪花融化,带走脸上的温度,也带走了心下的郁结。不一会儿,雪停了,不快的情绪又开始慢慢升腾。
王羲之想起了远在山阴的朋友张侯,遂拿起笔,在信笺上写下三行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在后世,这是被乾隆皇帝评为“神乎技矣”的法帖力作,从南宋开始的历代皇室将其收入囊中,秘不外宣。《快雪时晴贴》整体的书风平稳醇和,但从“快雪时晴佳想”的行楷,到“安善”二字之后的行草,体现了书者心绪的细微变化,备至推崇。
但在东晋的那个快雪天,写完这封信的王羲之并没有得到释放。他搁笔,走出房门,看点点残雪沾湿土地,不由得忆起前尘往事。
年少历险
晋明帝太宁元年(323年),我20岁。
16年前,皇后贾南风倒行逆施,引起八王纷争,胡人入主,北境大乱。我跟随堂伯父王导渡江来到江南。国朝偏安不过数载,现在,变局的时刻又到了。
变局是我亲耳听到的。那时,我在尝试睡着。我真的很努力的在尝试。
后世的人都爱我的书法,有评曰“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云云。
《何如帖》(局部)
百年后的南梁书法家袁昂,在他的《古今书评》里骂了一通人,比如说羊欣的字“像婢女升格成夫人,虽然名分在那儿,但是举止羞涩不自然,终还是丫鬟做派。”
又比如说庾肩吾的字“如新亭粗鄙的北人,每回和扬州人一起说话,便现出本色语音神态来。”
但他说我的字,还是留下一句好话:“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
爽爽有一种风气。我那些醉酒后随意涂抹的笔迹,被他这么一说,仿佛变成放荡不羁却风致卓绝的少年,而能够得以原谅。
但二十岁的那天我可没这么潇洒。我躺在床上,怕得要命,汗水渗透衣服,打湿了床单。我还得闭着眼睛。我好怕在黑暗中被一把匕首割断喉咙。
此时此刻,我的堂伯父王敦正在与他的得力部下钱凤商量一件大事,与我仅仅隔了一帘帷幕。我听的真切,事有关于篡逆。
就在前一年,王敦以清君侧为名与先皇晋元帝公开决战,并攻陷建康,气死了晋元帝。到明帝司马绍时,他已经获得加黄钺、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殊荣,类同曹操。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的下一步就是逼明帝禅让。而我偏巧得到这位当朝大奸臣的特别宠爱,经常睡在他的家里。
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但他们一旦察觉,我绝没有活命的可能。怎么办?
堂伯父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脚步声逐渐迫近。接着,他一把掀开我的帷幕。
乱世清流
朝野里一直有想让我出仕的呼声。那时对一个人才华的评价标准是机智和率真,在他们看来,这两点我统统拥有。
当时,王伯父掀开帷幕后,紧张地心情瞬间释放:“哈哈,没事,王羲之这小子睡得死死的。”大笑而去,留下假装睡着的我,和被我偷偷涂满口水的被子。于是时人称我有智。(注:此事据晋书记载,是王允之所为。此处引《世说新语》的说法。按王允之与王羲之同年出生,从年代上难以判断孰真孰假。)
再加上那一回“东床坦腹”,不仅赚得美人归,也让世人看到我是王家子弟里最旷达的那一个。当时的士族喜好玄谈郊游,对投身世务者特别鄙夷,我因而获得交口称赞。更何况,嫁给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朝廷股肱郗鉴的女儿,我的儿子也与郗家连为姻亲。虽然“王与马共天下”的时代已然过去,但在世人看来,我的前途早就铺平了。
可是20岁的那件事让我对官场感到畏惧,政治和死亡在南渡晋室里须臾不可分离。我自小受到贵族们的宠爱,在我13岁时,曾经拜见过王导伯父的好朋友周顗。当时我比较内向,别人都不重视我,只有他和王敦伯父对我青眼有加。在宴席上,面对众多青年才俊,周顗叔叔把压轴大菜——烤牛心的第一口留给了我。要知道,他可是尚书左仆射,宰相级的重臣。
《奉橘帖》(局部)
在士族纷纷谋取自家私利的年代,周顗难得的忠于晋室,王敦攻陷建康后,他因抵抗被处死,这一行为得到他的至交王导的默许。后来王导悔恨的说:“我没有杀周顗,但周顗是因我而死的。”
这毕竟是个靠我的父辈王导的关系网和王敦的剑勉强支撑的偏安朝廷,司马家的皇帝们对王家忌惮万分,以种种手段加以制衡,同时虚伪的奉若救星。王敦败亡后,他的哥哥王导不仅没有被处死,反而得到封赏。这更体现出皇室的伪善和虚弱。
虚弱的皇室控制不了士族间的相互攻伐,也制止不了攻伐之外的利益勾连。
东晋的牌桌上有四组玩家:皇家、南渡士族、本地士族和南下流民。最开始,晋朝宗室琅琊王司马睿和负有盛名的琅琊王氏勾结在一起,收服了南方本地士族们的人心,在原来东吴的地盘上稳住了阵脚。
再后来,皇权希望树立绝对的尊严,晋元帝拉拢刁协、刘隗搞起“小中央”,以王家为首的大族们默许王敦起兵,维护士族和皇室旗鼓相当的局面。当王敦显示出篡位的迹象,士族们为了维持权力的平衡,又与皇室站在了一起。
在这个阶段,本地士族不断受到排挤,流民则以雇佣军的形式参与皇家和南渡士族间的角逐,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势力。王敦之乱之后,流民统帅苏峻叛变,给东晋朝廷敲响了警钟。另一位靠流民军队起家的重要人物——也就是我的岳父郗鉴,则既不偏袒皇室,也不偏袒士族,起到了维护各势力平衡的作用。
我不愿成为这乱局里的一颗流星。我常和谢安一起在东山郊游,饮酒作赋,何其乐哉。我改变不了这纷扰乱世,更不想参与其中。在这期间,我常写字、会友,排遣心中责任感与外界压力带来的不安。
矛盾中出仕
皇室和士族有一点是一样的:为了维持甚至扩充自己的势力,需要培养本家族的精英子弟执掌门面。北方五胡的军事威胁,也使朝廷迫切的需要人才。
王家和谢家最有才华的两位子弟都不愿意出仕,把朝廷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一面发动舆论攻势,名臣猛将屡屡称赞我的为人和见识。封疆大吏庾亮临死前,还上疏称我“人品清贵,有见识”。一方面,朝廷多次许以接近权力中枢的位置,比如侍中、吏部尚书,我也全部推辞了。只是庾亮的死令我难以释怀,我才在他的保举下出任江州刺史,很快卸任,又回到山林之间。
但随着年月增长,王氏精英渐次凋零,亟待我重振家族声望。我不愿踏足这漩涡,可漩涡确实带有向心力:有时候,这股力以家族利益的面目出现,有时候又幻化成国家的兴亡,让人难以拒绝。扬州刺史殷浩就对我说:现在世人已经把你的出仕和政局的好坏联系起来了,希望您考察众人的心思。您不及时出仕,还能不能有善政?说的我几乎无法推脱。
百般催促下,我出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在会稽任上,我曾经在灾荒时力排众议、开仓济民,也曾与谢安和孙绰等当时的风流高士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举行聚会,名动一时。
谢安
相比于做官,我还是在诗和酒的世界里更为自在,毕竟“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人的一生短暂,终要结束,我们琅琊王家虽然世代信奉五斗米教,连我的名字中的“之”也与宗教相关,但我依然无法参透生死,总归是要为这些事而悲伤的。既然如此,何不追寻内心所向,而沉溺于危险的世事中呢?
谢安比我还要想得开,或者说更避世一些。我曾批评过当时非常流行的清谈,但谢安呛了我一句:“秦用商鞅的方法治国,换来二世而亡,岂是清谈招来的灾祸?”但他同样逃避不了政治责任。当谢家因为谢万北伐失利而逐渐丧失权势时,谢安开始出山,担任准备讨伐成汉的大将军桓温帐下的司马,逐渐位极人臣。在前秦苻坚大举进攻之际,谢安力挽狂澜。显示出在他那隐逸之情外,尚存有对国家的责任感。
谢安仿佛是我的一面镜子,我们都在逃避和责任中矛盾、徘徊。
偏狭和旷达
我为官生涯中最为人称道的,恐怕就是预见到殷浩北伐的失败,并极力劝阻他进行第二次北伐。我很清楚,殷浩北伐是为了和桓温争夺权势,所以准备仓促,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珍贵的军队。我曾给殷浩写信,希望他和桓温和平相处。我一直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但从来没有什么用——我注定不是能左右乾坤的那种人。
但是我还是非常自信的,因为我的家族,我的声望,我的书法,我的潇洒气度——在我们的时代,这份气度可能比才能更出风头。我看不起很多人,不仅是寒门的乡巴佬,也有一些朝廷新贵,尤其是骠骑将军王述。
王述是太原王氏的人,按门第在当今朝廷只能算个小族,与我琅琊王氏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他年轻的时候毫无建树,很多人都觉得他智力有点问题。但现在,他有了权力,也就有了声誉,甚至被人拿来和我比较。这是我完全无法接受的。
他比我先任职於会稽,他母亲在会稽去世,王述回来奔丧。按礼节,每次路过他的住处,我都应该去吊唁一下。我为了羞辱他,经常通知他我会前往吊唁。王述被我逗得不轻,每次听到有官员经过的号角声,都连忙打扫庭院等我来,结果一次都没等着。有一回我路过他家门口,故意站了站,好像准备登门的样子。他就按照礼节号召家人一起哭。刚哭出声,我立马转身走人。这件事我至今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但很快,笑不出来的人就换成了我,因为王述成了我的上司,扬州刺史,我只是扬州底下会稽郡的小小太守,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我派人到朝廷,请求把会稽单独分出,成为越州,这样我就能和王述平起平坐了。但朝廷不许。我只能坐等报复找上门。
王述派人搜罗了我任上一些办事不力的黑材料,准备告发我。我不能受这奇耻大辱,于是愤而辞职,告老还乡。
田园让我感到无比熟悉,仿佛我刚刚在宦海经历了一场流浪,只有回到山水中才找到了自我。在给谢万的信里,我写道: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阳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逸,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
在别人眼里,我已经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带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和年幼的孙子在果园桑林里郊游,遇到美味的果子就摘下来吃。有时候和道士一起巡山问药,守着丹炉,一呆就是数月。要么就是约着老友去爬山、划船,何其逍遥快活!
也许只有在这个孤独的快雪天,我才会想到,那些没有完成的志向,那些对朝政败坏的忧虑,那些受人欺侮的愤恨,那些对自我的质疑——我自诩清高旷达,为何眼里揉不得王述这粒沙?我的下场,难道是咎由自取?
没处发泄。我悻悻地把几个儿子叫来,围在炉边,挨个训斥:“我跟王述的才气,是差不多的。而现在位遇悬殊,都是你们这帮小子不如王述儿子王坦之的缘故!”
王坦之当时已经成为琅琊王氏的门面,和谢安一起力挽狂澜,逼得权臣桓温不敢贸然篡位;而我的儿子们呢?徽之、献之继承了我的恃才傲物,不愿恋栈仕途;凝之才具平庸,连他老婆谢道韫都及不上,还被嘲笑说“我的兄弟长辈如此杰出,想不到却嫁给了王凝之这样一个窝囊角色!”后来孙恩在南方造反,攻打会稽郡,当时任会稽太守的凝之不仅没有率军抵抗,反而在玩方术的鬼把戏,祈求神兵天降收拾叛贼
到头来,王家竟然在我手上衰落了,淝水之战前,王家竟无一人能出面领导抗敌大业,让谢家出尽风头。
儿子们面面相觑。
我挥挥手,让他们走了,留我一人对着这片斑驳的雪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