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图·北京朝阳门
历史上的万里长城首先是一道军事防线,它的城墙、关隘、堡寨、敌台,见证了刀光剑影与炮火连天的岁月;同时,长城地处我国传统的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交错带,因此又成为一条经济、民族、文化的分界线。历经战争与和平的风云变幻,沿线以长城为地理依托和文化载体,积淀为一条绵亘万里的“长城文化带”,北京是其中具有特殊地位的区段之一。长城自身的兴衰过程、分布格局、关隘交通、建筑遗存,历史上长城沿线的军队布防、重要战事、人员往来等人类活动,长城作为文化符号的巨大影响等,代表了长城文化的物质与非物质形态,也是体现北京“长城文化带”历史传承与文化内涵的基本内容。
时代变迁:文化载体的营造过程
提起万里长城,人们往往最容易联想到秦始皇派遣大将蒙恬修筑长城的历史。然而,战国时期的燕国以及秦代的长城主要在今内蒙古与河北等地。北齐天保六年(555年),文宣帝高洋征发一百八十万民夫筑长城,自幽州北夏口(今北京昌平南口)至恒州(今山西大同)绵延九百余里,这是历史上在今北京地区修筑长城的开端。在昌平区流村、高崖口、老峪沟至门头沟区大村一带,今天仍有长约30公里的北齐长城遗址,保存着高1.5米、宽2米的墙基以及敌台、烽火台的石瓦砾。延庆、怀柔、密云、平谷的高山峻岭中,也有许多倾圮严重、墙体低矮的北朝石垒城垣与城堡。北齐还曾在平原地区修筑土质长城,大致分布在温榆河南岸、通州城西与城南直至天津武清西南一线。
隋文帝开皇初年,幽州总管周摇整修长城,保护边民免遭突厥侵犯。继隋而起的唐朝无需仰仗长城作为军事屏障,只有少量的建设或沿用。辽、金、元、清各朝都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长城以北本来就是他们的发祥之地和战略后方,其间只有明朝需要依赖长城防线。洪武元年(1368年)八月,大将军徐达占领元大都,不久即奉命整修长城。此后,朱元璋把朱棣等诸子封为镇守长城边塞重镇的藩王。永乐年间放弃外长城,燕山一线由此成为保卫北京的前沿阵地。从明初到嘉靖年间,形成了号称“九边”或“九镇”的长城防御体系。北京地区在蓟州镇及宣府镇辖下,今天能够看到的长城,绝大多数是明代所筑。
空间布局:长城文化带的地理依托
横亘在北京北部山区的长城,是以军都山、燕山的天然形胜为基础强化改造出来的一道军事屏障。据统计,北京市境内的长城长度约为629公里,关隘多达70余座,比较著名的有平谷的将军关、黄松峪关;密云的司马台、金山岭、古北口;怀柔的慕田峪、黄花城;昌平的居庸关、长峪城;延庆的八达岭、四海冶;门头沟的沿河城、方良口等。这些扼守山间峡谷或出山口的关隘,既是重要的军事设施,又是长城内外南北往来的连接点。
秦朝时,秦始皇从蓟城出发巡视北方边塞,应该走过南口-居庸关-八达岭一线。元代皇帝春末从大都前往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东北),秋末自上都返回大都,每年至少两度穿行居庸关。到明代,居庸关大道成为首都北京与宣府、大同等西北军事重镇之间的必经之路。沟通燕山南北的古北口,则扼守着从华北平原前往东北平原、蒙古高原的咽喉要塞。历史悠久的长城文化带,正是形成于这样的地理依托之上。
人类活动:长城文化带的营造动力
广义的文化包括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总和。长城搭建了人类活动的舞台,这里发生的政治军事活动、经济文化往来、南北民族交融,既是长城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长城文化带得以持续营造的根本动力。
居庸关、古北口等关隘在交通和军事上的重要地位,使它们成为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东汉时期的鲜卑,十六国前燕的慕容皝,金朝的完颜阿骨打,蒙古的札八儿,明末的李自成,都曾通过强攻或奇袭居庸关取得战争胜利。五代的李存勖,契丹的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金朝末年的蒙古骑兵,元代“两都之战”中的上都军队,明代“庚戌之变”中的俺达所部,都对古北口进行过激烈争夺。明代隆庆、万历年间,“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的抗倭名将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在加强训练、严明军纪的同时,创建空心敌台、增立车营、改进战法,戍边十六年“边备修饬,蓟门宴然。继之者踵其成法,数十年得无事”,是长城军事文化创造者的杰出代表。
处于农牧交错带的长城,在和平时期成为南北各民族广泛交往、密切融合的纽带。西汉时期,“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史记·匈奴列传》)。昔日严密扼守的关口成为相互往还的通道,原本为戍守御敌修建的城堡要塞,后来有许多发展为村镇城邑。北宋与辽国彼此以南朝、北朝相称,路振、王曾、沈括、苏辙、欧阳修等作为和平年代的使节,都曾穿行古北口。经济文化的密切交流,促进了民族之间的彼此融合。契丹在古北口为北宋名将杨业修建杨无敌庙,体现了长城内外民族推崇忠勇之士的共同心理。燕山与长城在古代往往被视为北方“夷汉”或“华夷”之间的民族区域分界线,但文化上的彼此认同比有形的疆界更重要,“一统华夷”历来是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各族统治者共同追求的远大理想。
文脉所系:长城文化带的当代意义
长城是我国古代农耕和游牧文化相互碰撞、相互交融的见证,它在冷兵器时代有效地保护了中原农业文明的发展。长城沿线发生的多次战争表明,巍峨坚固、体系完整的长城是不能轻易逾越的屏障,这也是多个朝代不惜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加以建设的重要原因。随着清朝定都北京,广袤的蒙古高原、辽阔的东北平原与中原大地在政治上连成一体,长城的军事功能逐渐衰退、文化象征意义不断丰富。巍然屹立的万里长城与中华民族威武不屈、敢于抗击一切来犯之敌的精神高度契合,在抵御日本等外来侵略的近现代时期尤其如此。
千百年来,经济文化的交流融合使民族分布的界线逐渐淡漠,长城早已成为各民族普遍接受的中华文化的象征,“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变为形容祖国辽阔领土的常用语。北京是明代长城防线的总指挥部与长城守卫的核心区域,这条文化带对北京非常重要,它是梳理北京历史文脉的主要方向,也是挖掘保护地方文化遗产的重点区域之一。从时间、空间、文化、社会等维度审视这条文化带,广泛开展长城文化遗迹的野外调查和多种类型的学术研究,是认识历史、保护遗存、传承文化的前提和基础。从追寻时代变迁入手了解长城文化带的形成过程,从空间角度研究文化遗迹的分布特征与地理背景,通过以往的政治关联、军事行动、经济交往、文化传播、民族融合等角度分析长城沿线的人类活动,站在历史发展与民族精神的高度阐发长城的文化象征意义,应当成为历史、文化、考古、地理等领域的专业工作者基本的学术视角。
(作者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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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使节笔下的长城
明清时期,出使北京的朝鲜“燕行使”(北京古称“燕京”,故称来北京朝贡的外国使节为“燕行使”)在他们记录来华所见所闻的《燕行录》中,详细记载了辽东、蓟州等地长城的基本格局、保存与破坏状况。
朝鲜燕行使们对长城的宏伟壮观和防御功能都持肯定态度。如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柳梦寅作咏长城诗,其中有“谁知万里长城起,剩作千秋后代功”的词句;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朴趾源发出了“不见万里长城,不识中国之大”的感慨。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黄汝一记载了长城的空间分布与防守制度,对于其防御体系发出赞叹:“长城三里一烟台,一台十名军;五里一小铺,十里一大铺,三十里一大寨。贼来则烟军交臂瞭望,铺卒各把弓家,中朝防戍之法,亦云周且宏矣。”
明清易代之后,朝鲜燕行使们开始反思长城的作用,如清雍正十年(1732年),赵最寿指出长城并未完全抵御住八旗劲旅:“此乃皇朝(明朝)御虏之备,而一台之费,损银千两,皇朝财力盖尽于此矣。关外千里,错落相望,而终未捍铁骑之长驱。”于是他发出“守国之道,其不系城堡可见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