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罗伯特·劳申伯格,《追溯 I》,1963。图片致谢罗伯特·劳申伯格基金会(右)罗伯特·劳申伯格,《柿子》,1964。图片致谢罗伯特·劳申伯格基金会
“当代艺术”究竟为何物?如果你对它的概念表示疑惑,那你绝不是一个人。事实上,就连艺术圈的“精英”们也未必答得上来。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当代艺术的定义,可问题不止于此。谈及当代艺术,甚至没有人知道,所谓当代从何时开始。一些策展人认为,1989大概是个能够描述当代艺术起源的年份:那一年发生了柏林墙倒塌,还有迟来的在巴黎举行的反殖民主义大展“大地魔术师”(Magiciens de la terre)等等划时代的事件。也有人提出不同的解读,比如,史密森尼学会的策展人 Melissa Ho 认为当代艺术始于1970年代早期,而不少德国策展人都认为1945年是当代艺术的起点,社会学家 Nathalie Heinich 则认为当代艺术应该追溯到1910年代。有关这个日期的争议重重,很难达成共识。
托马斯·曼(Thomas Mann)曾写道,“时间不断消逝,没有以供度量的分割点,也没有雷电声或是号角宣告新的一年、一个月的开始。”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历史的节点向来是人为划定的,争议也没完没了,但有时这是我们理解事物的唯一途径。因此,如果过去几十年的文化有什么可取之处,那么或许值得一句雷蒙德·卡佛式的发问:当我们谈论当代艺术时,我们都谈论什么?
安迪·沃霍尔,《70年代肖像(限量版120本套装平版胶印),手写签名,由沃霍尔标号(惠特尼美术馆)》,1979。Alpha 137 画廊
在谷歌图书搜索十九世纪初到二十一世纪之间出现在书面上的“当代艺术”一词,你会发现这个说法曾被足足冰封了120年。当然,每个时代都有产生于“当代”的艺术,但直到最近,那些几乎都被纳入“现代”这个与“当代”意义稍有出入的类别。在谷歌图书中再搜索一下“现代艺术”,你会缕出一条西方前卫艺术的微型历史,使用最频繁的都是“前卫”运动的关键年份:1848、1922、1968。然而,自60年代晚期开始,“现代艺术”越来越少见,而“当代艺术”的说法愈发盛行。
当我咨询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艺术史教授、《十月》杂志的编辑 George Baker,为什么艺术评论人开始用“当代”代替“现代”,他向我讲解了从现代到当代的重要时代分水岭:”1950和60年代,衰落的是‘现代主义’,并不是现代艺术,”而随着当代艺术的兴起,“70年代以后开始涌现了一种新的多元主义。”
Baker 认为,“当代”和早于它的说法“现代”一样,代表的都是一种思考历史的独特方式。当我们谈论“现代性”时,我们谈论的是进步——打破传统、继而创造新的常规。至少,从古斯塔夫·库尔贝、到格特鲁德·斯泰因再到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好几代思想先驱都沿袭了这个说法。尽管这些思想家们往往各执己见,他们对于艺术却都享有一种乌托邦式的信念,认为艺术的力量在于能够推动文化发展、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审视世界:正如埃兹拉·庞德所说的“推陈出新”,这句话成了现代主义的非官方座右铭。
(左)安迪·沃霍尔,《美元符号》,1981。苏富比当代艺术日间拍卖(右)安迪·沃霍尔,《美元符号》,1981。Edward Tyler Nahem Fine Art LLC
不论是好还是坏,“当代艺术”可没有带着这个负累。Baker 指出,在二战结束后的几十年里,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有关任何形式的进步的想法都变得过时。前进的方向绝不止一种,有的是许许多多各不相同、却同样有效力的途径——于是,“多元主义”的思想风潮于1970年代末期开始盛行。这样看来,当代艺术之所以很难定义,是因为它并不能算是一场运动,而是在无关历史的永恒的现在,一群艺术家在进行的没有宣言的创作。
对于一段无法定义的艺术史,你还能说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几乎没人比《当代艺术为何?》(2009)的作者 Terry Smith 教授回答得更加透彻了。当我问他如何评价当代艺术,他答道:“这就像试图描述时间一样:我们都知道时间的存在,也知道我们身处其中,却很难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他继续道,“参观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人会注意到,这里的绘画和雕塑数量比起‘现代’时期的展厅要少,却多了文字、影像、摄影、装置、表演,以及那些完全辨认不出是艺术的物体。然而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大多当代艺术作品都创作于美术馆白立方之外,有的出现在公共空间,有的展出于临时搭建的双年展,还有的甚至只能在线上看到。”
你或许觉得从 Smith 的解释中仍然很难勾勒出当代艺术的具体轮廓,你想的没错,但这恰恰是他的论点。正是由于缺乏确定性,对当代艺术的定义和起始时间才会争议重重。有时,不同的观点和地域有关。Smith 解释说,美国策展人倾向于把1960年代划作当代艺术的起点,和美国文化历史的重要转折时期相一致;而很多德国人“认为当代艺术始于1945年,因为在这一年,艺术连同他们的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这些迥异的观点之下隐含着深刻的不确定性。Smith 总结道:“我们愈发察觉到,彼此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我们的差异......我们处在同一时代,这是唯一的共性。”
杰夫·昆斯,《签名板》,1989。Art Partout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尽管我能想出我们共同拥有的另一物:(大多情况下是)绿的、能折叠,冷战结束以来,它一直是地球无可争议的统治者。随着资本主义不断增长的势力、消费主义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难怪拍卖行如今全力拥抱当代艺术这个门类——也更难怪他们总把以金钱为缪斯和创作主旨的安迪·沃霍尔视为“当代”的开端。
Smith 告诉我,沃霍尔的绘画“往往作为现代艺术晚拍的压轴拍品或当代场的第一件作品。沃霍尔是个衔接点。”2017年11月15日,沃霍尔的《六十个最后的晚餐》(1986)在佳士得战后及当代晚拍中以6080万美元成交。但沃霍尔只是开场噱头,当晚真正的主角是达·芬奇的油画《救世主》(约1500年)。
当晚,《救世主》以接近五亿美元的价格成交——前所未有的拍卖纪录引来了各种欢呼和讶异。当被问及为什么要把古典大师名作选入当代艺术拍卖,佳士得的代表回答说,此举是为了“验证这幅画的不朽影响。”这种安排或许和近年来古典大师市场的缩水也不无关系,而当代艺术的成交记录则不断冲破天际。很多像我一样愤世嫉俗的人甚至会怀疑,当代艺术的概念之所以被保有如此的弹性,会不会是为了方便文化产业巨头见机谋利?“推陈出新”,埃兹·拉庞德见到他的名言被发扬光大一定会很骄傲吧。
历史上找不到“当代”开始的具体日期,深究这个问题就像在问“单手拍掌是什么声响?”一样徒劳。但艺术史家总忍不住想要找到当代艺术的开端:只是,等到他们终于对“当代”的范围有了头绪,“当代”就已经不再是当代了。我想起了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他可能算、也可能不算当代)说过的话:“如果他们总是引导你问错误的问题,他们一定不在担心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