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竹西小像元倪瓒王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现代人喜欢拍照,过个春节手机内存塞满的不在少数。有了自拍杆和美颜,照片更是美不胜收——这是重视自我存在的时代:我们美化自己,欣赏自己,在乎自己的存在意义。其实,人对存在感的在意,古来早有之。
比如两晋,比如宋元。甚至,宋元是一个文人集体对自我存在的思考与觉醒时期。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无名氏所作宋文人自画像。和我们曾经因崇拜某个偶像,而张贴偶像海报在墙壁最显眼的位置不一样,画中屏风挂着的肖像画是主人公自己,这画外音似乎是在说,我觉得自己从样子到德行还算可以,我对自己很在意。
单国强在他的《肖像画类型刍议》中指出,依照描绘对象所属阶层及身份地位,肖像画可分作七类。其中,文人名士肖像是指以学识、名操、艺文著称于当世的人物,其绘画目的是在赞颂人品、修养、风度、雅趣等,功用目的则在于酬赠知己或聊以自赏。即所谓悦人或悦己。《杨竹西小像》便是最典型的例子。遗憾的是它是王绎现存唯一遗作,可喜的是王绎还有遗作,更可喜的是,这画作还是和倪瓒合作——据款识可知,此画先以王绎所画杨竹西肖像为核心,之后众人题赞持续添加,一年后倪瓒补绘松石。
倪瓒是个什么的样的人?《云林遗事》中有个“开口便俗”的故事,讲的是:有个张士诚邀请倪瓒到府上给他画画,倪瓒不但不去,还把张士诚弟弟张士信送来的绫罗撕毁,与钱物一并退了回去。而有一天,张士信与一帮所谓文士游湖,冤家路窄,张氏为家兄尽失颜面而报仇雪恨,闻着奇异的香气找到躲藏在菰芦中的倪瓒(倪瓒洁癖出名,身有异香自然正常),众人围在一起把倪瓒打了个半死,倪瓒却不开口说一句话。有人问他为何不出声,他说:与这类人,开口便俗!——我不喜欢你,我连话都不想跟你说,给我多少钱,也休想得到我的画!当然,除了张氏一流,好像倪瓒能看上的人也不多。不过,两大画家若要合作,似乎要水平相当、性情相合,甚至旨趣风神一致,才能画在一起,想来,这王绎应该也非俗流。
那么,王绎又是谁呢?据《图绘宝鉴》记载:“王绎,字思善,杭人。善写貌,尤长于小像,不徒得其形似,兼得其神气。”此外,《辍耕录》对王绎的生平有更详细的叙述,“王思善绎,自号痴绝生”,还说他“笃志好学,雅有才思”,且还举了个在他十二三岁那年因擅画小像而受到李孝光和陶宗仪赏识,而与陶宗仪结为忘年好友的例子。可见,王绎乃非凡才子。王绎人物小像传神,倪瓒山水竹石高逸!
画中所画为杨竹西归老林泉后的晚年肖像,那这“老头”杨竹西又是何人?据史料载,杨竹西这个名字,有两件极重要的作品和他有直接关系:一是此幅《杨竹西小像》,一是现藏辽宁博物馆的元代画家张渥的《竹西草堂图》。这两幅画中的“竹西”是否为同一人多年来都说法不一,但此画中的杨竹西确是指杨谦杨高士——杨谦是南宋遗民,号竹西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他隐居江南,与倪瓒、王绎等人交往甚密。也就是说这幅画是高士王绎与高士倪瓒,共画的高士杨竹西。
既然是高士,杨竹西这般装束执杖而行于茫荒之地,也就不难理解了。诚然,高士要有个高士的样子!这画中杨竹西头戴乌帽,身着长袍,须髯下垂,面相清癯、磊落有神,两眼前视,面容蔼善,形象端祥。王绎仅用“白描”手法,以铁线描为主,刻画了杨竹西清廉、谨慎之性格。且在技法上,塑造脸部造型时所运用的接近正面角度、结构起伏、肌肉状态及细腻线条描述,完全抛弃墨色烘染脸部立体感,在现存历代肖像画中前所未见。
王绎在其著书《写像秘诀》指出其画肖像画的秘诀:他主张被画之人“叫啸淡恬之间,本真性情发夙,我则静而求之。默识于心,闭目如在目前,放笔如在笔底。”反对叫被画人“正襟危坐如泥塑人”,然后加以“传写”的方法。似乎忽然找到为何画中杨竹西不是“蒙娜丽莎”“沙皇”“教父”们那些个端坐的样子,也不似“网红”们自拍中的搔首弄姿——他执杖走在松石间,动作悠游自然,用现在的话说,像是不经意抓拍,更风神朗朗。
那么,他为何“执杖”走在松林间而非桑树柳林里,这“执杖”又表现何意?
还是那个理论,高士得像个高士的样子!那么,高士什么样子?见于众多散落在山水画里的小人儿们:漫步林泉、听风楼上、喝茶饮酒、抚琴赋诗……单就“执杖”而言,元赵孟頫《行书赤壁二赋》册前所附苏轼小像,也是和这杨竹西一样,将苏轼描绘成策杖高士的形象——想来,高士或者有高士之思者喜欢把自己塑造成这种模样,以承袭自描绘文人身份与精神气质的图示传统吧。
此外,此画构图风格被后人沿用,如清柳遇的《微雨锄瓜图》便是最直白的仿作,只不过松树换做柳树,石旁绘些瓜枝,执杖而行变成荷锄以归。柳树插到哪里都能活,而松树长在哪里都不死,“容易活”与“不易死”是两个概念——松、柳同样坚强,却不同风雅。画位高士,配以松竹香草,画个农夫,那路边柳树、石边瓜藤则更符合人物行头。
据考证,《杨竹西小像》画卷右方平坡上原本有画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来也符合各位高士的格调,也符合此情此景。
画中有竹也好,无竹也罢,竹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