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涵暨外延:故宫黄易尺牍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日前在济南召开。本文结合上海博物馆藏《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卷》并题画诗,卷后胪列黄应唐所请书录近作诗廿二首,颇有趣味,因为其中内容疑似涉及岁末残冬,黄易跟同僚在吴门流连迥异于“把卷扪碑”严谨金石学研究的诗酒风流情形。
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卷》并题画诗
上海博物馆藏沪上收藏家孙煜峰捐赠“西泠八家”之一黄易纸本设色诗画图卷,包首有沪上书法篆刻家王褆题签:“黄小松《明湖秋水图》诗、书、画三绝卷。王福厂题签。”很显然,王福厂先生此题,是因见该黄易山水画后画配诗开宗明义“明湖秋水净如练”而信手拈来,对这卷本身并无画题的山水画卷予以冠名、拟题,并把山水画景致的归属,设定、坐实于山东济南名胜大明湖畔的。
继续披览黄易这首题画诗后自署题款:“癸丑(乾隆五十八年,1793)仲春,客都门,酒集于梦华(藏书、金石学家何元锡)斋中,灯炧夜阑,顿动别思。时雪怀先生将之济南,同人属为画赠行。次日,取小卷略加点染,以结墨缘。小松黄易画记。”由此可见王福厂先生就此黄易诗画卷命题言之有据,不无道理;这不仅因为黄易自题诗一开始就以“明湖秋水净如练”打头,而且他自己还说的很明白,该诗画卷的贶赠对象是即将酒后分袂,从京城踏上归程回济南去的雪怀先生。
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卷》的题画诗“明湖秋水净如练”及自署题款
所以,读者据此能够想象:大约在乾隆五十八年农历早春二月的某一天夜里,当黄易在京都跟何元锡等同道雅集而酒酣耳热之际,因席间在座同仁倡议,请他以绘画方式替即将登程赴历城的雪怀先生辞行;因而,次日他执笔点染,信手绘制了这幅湖山掩映,树石环绕之下的竹篱茅舍浅设色图卷。至于图间门泊归舟处一隅的一大片留白,无疑正是泉城知名景区大明湖水面象征了,这由其题画诗首句“明湖秋水净如练”足以对号入座。以上大抵就是黄易这卷《明湖秋水图》向观众呈现的全部时地、人文背景。
接下去有待深入探究的,是跟本诗画卷并无直接关联的黄易诸多其他自作诗,出现在图后原因和相关逸事;就此,其实黄易在卷后位置“再记”中也已有详尽表述:
既作诗画,以送雪翁之行,迄以后日,即须趣装,不及遍徵同人题咏;而先生酷爱余诗,坚索录近作数首,再敦宿好,情殷未敢过拂。时孙虔礼(即唐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孙过庭,名虔礼,字过庭,以字行)云:感遇知己,亦书家一合。未知有当于古人否也?秋盦再记。
由黄易此记可知,《明湖秋水图》后胪列跟画面暨题画诗无关的一束诗歌,还是应那位“雪翁”,也就是上述“雪怀先生”央求书录的。起因是雪怀鉴赏了黄易赠送《明湖秋水图》暨画配诗后尚觉不过瘾,遂又索取录书新作诗篇若干首;黄易鉴于雪怀南下行期迫近,业已整装待发,即将束装就道而来不及广徵其他同道诗作,因此只好将自己的廿多首近作诗再书于卷后应命,以期不负雪怀先生对他的翘首企望而不至于拂他的美意,扫他的雅兴。此举表明黄易跟这位“雪翁”和“雪怀先生”私交不菲,甚至推测彼此交情还相当地深厚。
经梳理排查,黄易笔下“雪怀先生”和“雪翁”的真姓实名为籍贯山东济南,表字载熙,别号和斋堂号分别为“雪怀”和“瓯香砚净斋”的唐奕恩。因为黄易虽为江浙人氏,可他宦游履历和踏勘访碑从事金石学研究结识、结交的颇多齐鲁人氏;经比对与题画诗内容基本叠合的黄易《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收录《烟柳柴门图》诗自注曰:“为唐雪怀画。”至此,“雪怀先生”和“雪翁”姓名果然不出笔者原先预料而浮现水面,呼之欲出,他就是乾隆卅九年(1774)河北获鹿县知县、原籍历城的唐奕恩。
根据光绪《获鹿县志》卷十“官师·知县”记载:“唐奕恩,山东历城,庚辰(乾隆廿五年,1760)进士,三十五年(1770)任,移建书院,重兴学校。”而按照同卷载录接替唐奕恩的继任者——江苏常熟周棨到任时间为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计,则唐奕恩在获鹿县的任职期限,估计在乾隆卅五到四十三年之间,前后任期大约八年多光景。在获鹿县任上,唐奕恩曾于乾隆卅九年(1774)将逐渐荒废的白鹿书院移建于城内本愿寺西侧,改名鹿泉书院,这是他替获鹿地方文化事业作过贡献而见于今人记录在案的一大功劳。以上就是笔者目前所掌握和了解到的黄易这位济南籍友人的大致背景信息;至于黄易跟唐奕恩交谊本末原委的完整信息,可留待今后作为黄易交游研究的可持续探索命题。
此间提供一重线索,是上海博物馆藏有黄易另一件书画作品——纸本《黄叶书林图册》两开暨其后时人题画诗多开,内容恰好涉及唐奕恩事迹以及黄易并同侪与之交往情况,这里一并稍作介绍,或可视为跟黄易《明湖秋水图卷》本事结后缘的前因与缘起。
该诗画册外签系晚近书家郑孝胥民国八年(1919)楷书:“黄小松《黄叶书林图》。已未闰七月重装,孝胥。”钤朱文方印:“蘇堪”;内页为黄易隶书题签:“黄叶书林。”楷书款识:“钱唐黄易为雪怀先生题。”钤朱文不规则“易”字印。紧接其后为黄易墨笔画两开,其一绘参天古木间坐落别墅数楹;其二绘远山一抹,树林掩映下高墙斋亭别墅一座,墙外一高士曳杖正从板桥由远而近即将叩门造访。首开画页右上侧黄易题款为:“黄叶书林。钱唐黄易为雪怀明府画。”钤朱文长方印:“黄九”。次开画面无题。此外,另有题画诗词共七开,作者依次分别为黄易、左大治、董元度、陈焯、吴焕、管韩珍、管世铭和万廷兰八人。
据黄易画后包括黄易在内八位作者题画诗词内容不难发现,黄易两开画页尽管本身没有签署创作年款;但是,从此后左大治和管韩珍题画诗落款作乾隆戊戌(四十三,1778)秋日分析,黄易两图的绘制时间应当去此不远,至迟也在本年之内。而且从上述《获鹿县志》记录唐奕恩担任获鹿知县的年限,以及黄易和陈焯署款确定“为雪怀明府画”、“奉题雪怀明府《黄叶林图》”的“明府”,正是唐以后县令的专称判断,则黄易这两幅《黄叶书林图》暨题画词,显然是他替即将由获鹿县卸任、离任而预备告老还乡,甚至业已在济南西郊规划好了乡村别业,打算从此安度读书隐退生活的唐奕恩,分别以明清济南著名名士殷士儋和王苹激流勇退,弃官而归,以经史自娱典故为背景创作的写实图画。画面上的丛林、屋宇、山峦等等,可能正是唐准备跟殷、王名士毗邻隐居的方位居所;而黄易恐怕如访碑般作过身体力行的实地考察也未可知。
至于其他同僚继黄易画后应唐所请的题画诗,自然多以黄易在画页本幅和题签两度题书王苹的“黄叶书林”典故,暨题画词“落筑尚依金谷草,秋史去,剩秋斋。仙令厌尘埃,寻幽破碧苔”意境而加以展开了。因为王苹王秋史正由于赋诗名句“黄叶林间自著书”而人称“王黄叶”;而同为济南名士的明末殷士儋,则因其逊避返里而学者称为棠川先生的。因此,题诗主题思想都是遵循黄易命题画页和题画词表彰唐奕恩名士归隐主旨而各自发挥,娓娓道来。特别是像董元度的“鹿门唐先生”和万廷兰的“我爱鹿门翁”的“鹿门”典故,分明正是古代隐士的代名词,指代的就是即将以之前济南名士殷士儋和王苹为楷模的唐奕恩了。
而且从陈焯诗的“昔过鹿泉泉畔,飞珠远望清光(自注:鹿泉飞珠,为获鹿名胜之一,余昨冬过此)。俯听颂声载路,甘和洒出琴堂(自注:明府官获鹿,政蹟卓著)。”管韩珍诗的“为政心间似雪清,退衙还恋旧书城。”董元度诗的“只恐苍生望,东山难遂初。”以及管世铭诗的“治行方登报绩书,搜裘早卜未全疏。故人四十为郎晚,才向春明僦宅居。”似乎都充分表明唐奕恩在获鹿县任上极有声望,百姓拥戴,是一位为官清廉,政绩显著,甚至黎民塞路挽留的清官。
而黄易本画页虽然未署创作年款、地点,但他跟唐奕恩交好仿佛由来已久又持续不断;像本文重点探讨的其《明湖秋水图卷》,应该就是差不多十五年之后黄易跟唐奕恩在北京再续前缘而赠送的再创作诗书画作品。至于两人往来始末,值得作为今后追溯查考的学术课题。因黄易《明湖秋水图》,感及受图人唐奕恩与黄易因缘暨另一件相关诗书画册,插叙率述于此。现再回复原先研讨本题的《明湖秋水图卷》。
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卷》(局部)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前述王福厂先生援引黄易题画诗命名的《明湖秋水图》,在黄易的《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中,却以结合画面意境形式,被明确定名为《烟柳柴门图》;可问题是柴门、院落倒于画面上尚能一一检视而观赏得到,但“烟村柳岸”,尤其“柳岸”之说未免差强人意,根本无从依据垂柳树叶加以甄别、辨认。那么,这一名称究竟是后来黄易本身又作了改订呢?还是其子女编辑《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时,在以大明湖所属济南城“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景观强化诗情画意使然呢?
此外,纵览黄易传世绘画如访碑图等大多数山水画作品,乃至以上《黄叶秋林图册》绘画风格多为墨笔山水;惟独本《明湖秋水图卷》以设色为之,且绘画和书法艺术特点跟其习见面目迥异。难怪有学者怀疑这是一卷后世对黄易原作的临摹本,因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和依样画瓢不到位迹象显露,几一览无遗;因而或许把黄易原先表现大明湖畔极有韵致的丝丝垂柳,都没有传情达意地描绘清楚,以致于人们观其大概,不得要领并难以接受了。
关于《明湖秋水图卷》到底是否黄易真迹,由于目前尚无确凿证据加以颠覆推翻,姑且容我们搁置争议,将它视为一个存疑待考并需要审慎对待的再研究议题。因为该图题识内容在《秋盦遗稿》基本有案可查,说明相关本事还是值得承认确有其事的,因而可以史料对待而不可等闲视之。特别是诗画卷原迹紧接题画诗后一组跟画面没有实质性联系的黄易自作诗内容,与其《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著录大体吻合。像《吴门夜雨》两首、《得月楼作》五首、《养花楼作》八首、《除夜归自黄河,和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韵》七首共廿二首皆然,两者文本无一字不合;所以,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已故资深专家夏玉琛先生介绍该件作品就认为系“黄易的惬意之作”。
从《除夜归自黄河,和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韵》诗题可以发现,黄易非常喜爱南宋文人词重要作家姜夔诗词,因而除了步其韵脚作诗外,在《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中,还不乏把姜夔故事应用到自家诗文中去的案例。譬如《铁生此画风致嫣然而骨格秀挺,寄呈晴村大人,必邀赏爱也。谨题一绝附正》的“正似鄱阳姜白石,新词曾到石湖家”;《韦晴帆纳姬而贫,诗以调之》的:“疏影暗香姜白石,晓风残月柳耆卿(北宋词人柳永)。”等等,略见一斑。另外,《得月楼作》第一首诗有“旧时月色徵新句,也似姜夔访石湖”句,而在《除夜归自黄河,和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韵》第六首中,黄易又一次重复运用了遣词造句几乎完全雷同句式的“徵声授简记欢娱,也似姜夔访石湖。前度风情难再得,空萦春梦绕姑苏。”甚至在《过寺前,玉生来舟,见图,戏作“玉”字,寄兰舫,颇具八分体势。姜〈孤雁〉词云:“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兰舫得萧娘一絚,正不知一日几回肠也,更书二十八字于后》诗题中,还发生了他将南宋词人张炎的《解联环·孤雁》词,张冠李戴误作之前姜夔名句之举,由此足见黄易对姜夔词的痴迷程度不浅。
最后拟作索隐和延伸探赜的,是见诸黄易诗画卷原迹《得月楼作》诗第四首:“钜公三五此楼过,剪雪裁冰赋绮罗。翠袖不忘微省客,馆名应号小鸥波。”在其中的“翠袖不忘微省客”句下,《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特别标注作:“谓赵味辛中翰。”
案,赵味辛为籍贯江苏武进,表字亿孙,别号味辛、味辛先生、居士、收庵居士、映川、漫翁、山中人、涒皋賸人,斋堂号作亦有生斋、味辛斋、琬亭、生斋、收庵、荃提室的文学、藏书家赵怀玉(1747—1823)。他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高宗南巡时曾蒙召试,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出为山东青州府海防同知,署登州、兖州知府。后父丁忧归,遂不复出。
如前所述,包括《得月楼作》在内的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诗画卷后那廿二首诗歌,均系他应唐奕恩请求录书近作;就此,之前引述诗画卷原迹最后黄易“再记”业已说得十分明晰,毋庸笔者再三重复予以赘录了。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咀嚼其中一些诗作留给读者的感觉,竟然是内容疑似涉及不久前的岁末残冬里,黄易跟同僚在吴门流连迥异于“把卷扪碑”严谨金石学研究的诗酒风流情形。
且看“佳玉歌唇更有情。……妇人肠断眼波横”;“诸君才妙吾深羡,红袖添香正及时”这等诗意呈现风花雪月,醉酒当歌情景,令人不能不浮想联翩。至于《吴门夜雨》诗的“虚负吴阊六日留,残冬衰柳系行舟”、“故人泥我过红楼,怕对红妆是白头”云云,更加深了人们就此及时行乐、宴娱欢歌情景的印象而坚信不疑。事实上,除此书画卷间出人意料几猝不及防的这一束艳体诗作,盘点黄易《秋盦遗稿·秋盦诗草》,也不乏跟友人插科打诨,相互戏谑调侃的“段子诗”。由此不难认定并判断:黄易并非原先人们想象中埋首故纸堆,只识得“黑老虎”;或如行脚僧人般奔走于荒郊野外,古刹残冢,从事枯燥碑拓钻研却不解风情的迂腐儒生那么简单。尤其有待追根究蒂的他那几首《无题》诗,居然写得那么地缠绵悱恻哀艳,极有晚唐惯写情诗或以男女幽情为诗歌题材的著名诗人玉谿生李商隐《无题》诗况味,叫人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绝对是黄易写给相好伤情诗的念头,这从诗中用典暧昧幅度,不难猜出几分来的。
总之,以上述艳情诗为例证,完全有理由据此确信黄易置身古代温柔乡,实属事出自然而未能免俗。只是有关他涉足风月场所记录,仿佛唯此“世间乐土”吴门仅见;且情体诗流露的情感,总体上风流而不下流,煽情而不露骨;略伤风化却无伤大雅。所以,除见诸书画卷同时,被原封不动著录于其《秋盦遗稿》;也因此,今人毫无必要读黄易诗而掉泪,替小松担忧名誉损害的,因为连他自己都津津乐道,并不忌讳啊。
综上所述,“西泠八家”之一黄易赠济南名士唐奕恩诗画卷本事而外的逸事,无意之中披露了他“把卷扪碑兴不孤”之余,不为人所晓“更于花下倒金壶”(《得月楼作》)的“废都”般别样生活情趣。换言之,它从一个侧面记录、揭示了当年一班文人墨客“翰墨风花并一楼”(《养花楼作》)的真实、鲜活交游、冶游状态。这就研究当时士大夫阶层诗酒风流的生活、行为方式,显然不无重要的认知与参考价值而显得颇为难得,属于黄易书画本体梳理研究而外的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