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在1987年出版过一册黑白的《黄宾虹山水写生》,为近时已少见的十分之一开本。灰色封面,质朴内敛,算来距今有三十多年时间了。
我爱看画家的速写,因为其中藏有他们与自然之间的许多秘密。曾在一本风景画册里见到凡·高画的柏树林写生。短促扭动的铅笔、苇子笔线条下,结构阴影交织、跌宕飞动、张扬而不驯,仿佛将要燃烧起来。这哪里是柏树呢,天宇下翻卷伸展的笔笔枝叶犹如他的生命、血液、人格。画完这幅写生,再过些时候,画家便自杀了,回到他一生渴望拥抱的太阳光里。还有一幅叫《岩》的毡笔写生,草坡树木表现得要细致很多,但画家笔下本来的东西是掩饰不了的。画上描绘岩石的短线,刚直剀切犹如刀刻,像他的人。画册里还有柯罗的风景写生稿,宁静而抒情,不知是不是我看了太久,已生厌倦。我还是喜欢后来的法国画家郁特里罗的画。他那些巴黎街头速写的小景,楼影清清、树影织织、人影绰绰,真有十九世纪末叶的神气。那时节,离茶花女的时代不远,新世纪刚来,欧洲的一切皆从容、清新,有种淡然悠远的意象。
黄宾虹比郁特里罗大二十岁。郁特里罗七十岁左右去世,宾虹老人七十岁时,正准备做入川的壮游。这册写生稿大约作于入川前。全册四十四幅画稿,紫毫秃笔、宣纸,纸上是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一带山水。他是极其讲究笔法的画家,一勾一勒,一点一皴,看似不经意的自然冲淡中,深蕴妙理。比如画山,峦头岭上的线,总要波折迟涩,连断搭接,无处不用意,每一笔的转折变化,既分明又考究。而坡脚沙滩,用笔就尽量平缓舒坦,有时称得上是轻快圆畅。至于那些房舍建筑,线条圆净利落,分明是小篆的笔法。他写生取远观的神气和山水的骨脉,一概轻重迟疾的笔墨变化,都循此生发。虽仅这寥寥的用笔勾勒,外表不似古画的形迹,却是其半生研习古画所悟出的关窍。越是看似极简的勾勒,越需要高度的概括与把控,这些含蓄内敛的笔致,显示出一种高超的修养与定力。宾虹老人的气定神闲、悠游自在和凡·高的翻卷燃烧,都是最高级的笔触,从中能直见画家性命,这点郁特里罗是有距离的。
读写生画稿,会将人带入不同的山川境味中,看着看着,仿佛随着这画笔,做过半天神游,结识了许多性情各异的造化形胜,不觉这雨天的愁闷,欣欣然起来。民国二十二年,黄宾虹七十岁,《黄宾虹年谱》中附有他在上海的寓所照片,西门路(今自忠路)旁一溜修剪过的法国梧桐,光秃秃树干。道旁洋楼的房门牌,隐隐可以看到四二○号的字样,这就是黄宾虹的寓所了。从楼上的窗户里伸出晾衣竿来,一头架在梧桐的秃枝杈上,衬衣短裤,上下挂起一片。前年我过上海城隍庙附近的老街,懵懵懂懂,在石库门弄堂里穿行,迎面撞见照片上这般模样,便痴痴地想,宾虹老人当年就在这样的弄堂里啊。眼下,还会从这样的弄堂里走出来么?
“港上舟中,西望暮烟暗淡,横截山,捥溪流。乱石丛多泉声虢虢,夕阳西坠,山光更明”。画稿上,平远的江岸上斜着三五家瓦房,前后两丛疏林,渡头泊着一双小舟。远山如带,江流平缓。江对岸,宾虹老人画得兴起,此刻正在这画稿的右上角吟哦着属于他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