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 杂花图(局部之一)
在绘画史,徐渭和陈淳开创了明代写意花鸟画的新局面。陈淳的画笔法灵动,画风疏爽。徐渭的画则更加淋漓放纵,皆顺手点染,墨泼毫狂,磅礴之气尽蕴于笔墨之中。其画“无古无今”,推倒一世,开拓万古。凡是懂画的人观之无不为之倾倒。但有更多的人学陈淳、徐渭,或者虽不学此二人,也用墨笔随意涂抹,却被人视为恶墨俗笔,不堪入目。然则皆用水墨,皆有浓淡干湿的变化,外表看上去似乎差不多,而实质却有天渊之别。一者格高无比,一者俗恶不堪,关键在哪里呢?就在“骨秀”和“骨俗”。外表似相似,但骨相却大异。
诗文书画,皆以骨为重。顾恺之《论画》有云,“有奇骨而兼美好”、“重迭弥纶有骨法”,“有天骨而少细美”,“骨趣甚奇”,“有骨俱”、“隽骨天奇”。当然,顾恺之所说的“骨”是指画中人的骨,但这骨也和线条有关。谢赫“六法论”第二法“骨法用笔是也”,指的就是笔墨之骨。书法《笔意赞》:“骨丰肉润,入妙通灵。”《论书》有云:“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答陶隐居论书》:“肥瘦相和,骨力相称。”都很重视骨。《文心雕龙》还专设“风骨篇”论文之骨。无骨则诗文书画不能成立。然则,骨有雅俗粗秀之别。
文艺作品有“文野”之分,“文”就是“文秀”,内核是“秀骨”,“野”就是“粗野”,无秀骨、粗野者,皆不成为艺术。“文”才成为艺术。“质粗而文细”,形式的“质粗”,也必须有内在的“文细”才能成为艺术。八大山人的画形式上质粗,实则文细;胡涂乱抹者,仅质粗而无文细也。“文细”即“骨秀”,无“文细”即无“骨秀“。
诗文书画,传与不传,俗与不俗,格高与卑,都在一个“骨秀”。“骨秀”者格高,骨不秀者格必不高。“骨秀”者清雅,“骨俗”者必俗,“骨秀”者可传,骨不秀者虽欲传亦不可传。
“骨秀”者有“天骨”,有“炼骨”。下面详而论之。
徐渭 芭蕉
一、何谓“骨秀”
“骨秀”是靠感觉而知,而不可具体指陈。如一个人,高矮黑白胖瘦都可以具体指陈,甚至可以具体计量,惟“骨秀”无法具体指出其大小长短,更无法计量。凡物之可以具体指陈者,皆物之粗、物之表也,物之精是靠意会和感受而知。“骨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气质、精神、风姿和仪致。“气质”又被人称为“内在气质”,其“内在”者即骨秀也。“骨秀”虽然无法具体指陈,但却是实际存在的,犹如现实中的人,特别是女性,两个人看上来同样高,同样胖瘦,同样颜色,但“骨秀”者呈现出高雅气度,或者叫气质不凡,或者叫文静、文秀。骨不秀者就缺乏这种气度,有可能就是粗俗。骨秀者即使某些地方长得不标准,甚至有一些缺点,但看上去仍然很舒心,仍给人以不凡的感觉。骨俗者即使长得很标准,但看上去仍无好的感觉。张岱云:“人有貌丑而可观者,有貌虽不丑而不可观者。”前者就是“骨秀”,后者就是骨不秀。
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就是“骨秀”所起的作用。无“骨秀”,再粗服乱头者,必粗俗不堪。男人也如此,“骨秀”者必不俗,气质必不凡,“骨粗”者必粗。“骨秀”者未必是学者、教授,但给人印象是学者、教授。“骨粗”者即使是画家、教授,但仍给人“大老粗”的感觉。有些人明明是教授,但人们会说他不象个教授,即无学者气质也。(但大学者、大教授必有相应的气质风度,详后。)
形容一个人风度仪姿不凡,常用“道骨仙风”,这“道骨”其实就是“秀骨”,“秀骨”显于外,即仙风,即不俗。八大山人的画和那些俗画不同,就因为他的画有“秀骨”,有“道骨”,有仙风,而俗画则无。梅兰芳演戏,有人问一位权威人士,“他的戏好在哪里?”这位权威人士思考好久后回答说:“梅兰芳的戏里有一股仙气。”“仙气”出于“道骨”,“道骨”即“秀骨”,看来好戏也和好画一样,须有“秀骨”。还有“冰肌玉骨”,这“玉骨”就是“秀骨”,最为难得。男人亿万斯人,有“道骨仙风”,即有“秀骨”者极鲜,万里难挑其一;女人亿万斯人,有“冰肌玉骨”即“秀骨”者极鲜,万里难挑其一;画家成千上万,其下笔有“秀骨”者,万无一人。宋荦写过一首诗,吹嘘自己鉴画水平,其中一句云:“真赝何须苦辨之,邢夫人至尹能知。”是说他能根据画的气息辨真伪,无须细看笔法,一眼就能看出好画的本质。他用的是一个典故。邢夫人和尹夫人是汉武帝的两位夫人,尹夫人自认为自己十分美丽,她一定要看看邢夫人,而且欲一比高低,但汉武帝下诏不使二人相见。但尹夫人极力请求一见邢夫人,于是汉武帝以一人饰作邢夫人,此人宫服华丽绝伦,随从数十人,煞是威风气派,但尹夫人见后曰:“此非邢夫人。”后来,汉武帝又叫真的邢夫人穿上进宫前的破旧衣服,独身前往。尹夫人一见,不用介绍便知是邢夫人,且大为吃惊,并自痛己之不如也。前一人穿的宫服极华丽,又有很多宫娥相衬,然而其人“骨秀”不突出,后者虽着破旧村衣,然而“秀骨”非凡。故尹夫人一见能辨,非在外,而在骨也。所以,皇宫在全国选美女,不叫选美女,而叫选“秀女”,盖“秀骨之女”乃美女中的王牌。骨秀者,肌必不俗。肌俗者,骨必不秀。汉人相人在骨法,魏晋相人在气韵,实则“气韵”正来自“骨法”,二者是一回事。
诗文尤须“骨秀”。如“咏雪”,汉人有“明月照积雪”,明人有“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明人这句诗似乎也很形象,黑狗身上有一层雪变白了,白狗身上有一层雪,似肥肿了。但其诗无秀骨,故俚俗而成为笑料;汉人的诗有“秀骨”,也有一股仙气,故格调高雅,诗家读后如尹见邢也。
宋朝两位女诗人,一李清照(易安),一朱淑真。《白雨斋词话》卷二评“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惟骨韵不高,可称小品。”又云“易安佳句……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李易安词高者、骨秀也。朱淑真词逊者,“骨韵”弱也,即“骨秀”不及也。
格调高的书法绘画,也有一股“仙气”。所谓“仙气”,又叫“不食人间烟火气”,又叫“无一点尘埃气”,就是不俗之气。这“仙气”正来自“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