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泉
现在人欣赏石头,大多重象形,很多人张口就说,看,这石头像什么?是外形像阿猫阿狗,还是花纹图案像字形或者人形?大家于此津津乐道,相互标榜,既可以获得惊奇赞赏,也能够收益丰厚。大江南北,无论新兴的内蒙古戈壁玛瑙、广西红水河各种奇石,还是传统的太湖石、灵璧石,甚至完全与象形无关的砚石、印章石,也都一拥而入。这在审美上多少有点低俗,但也不是现代人突发奇想,不是没有历史的背景。
中国人在汉代已经开始大肆造园。那时基本思路还是模拟自然,以“穷极自然”为主要目的。可无论多么相似,模拟的也不能与被模拟的对象相提并论。而且在很容易投入自然怀抱的年代,把此种行为抬升至奢华地步,也经常让人产生怀疑。经过南北朝的延续,状况在唐代发生改变。当时的人认为,造园赏石要抓住自然的本质,取其神韵,理解石头本身的美,不要被模拟自然的外貌所迷惑,应该从文化的角度,重新评判这些审美活动所创造的价值。在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李德裕、皮日休等人的文章诗句中都有提到,好石头是非常“不自然”的:大家渐渐接受应该有文化感的自然,也就是我们创造的自然——城市山水,而不是完全模仿自然的自然。如此体悟,在宋代达到了顶峰,不仅造就了苏轼、米芾这样在中国石学历史上划时代的人物,还有大量关于中国石的著作面世,甚至宋徽宗为了营造园林巨制艮岳而出现“花石纲”之役,和国家灭亡相联系了。这些都充分证明,中国文化对石头的审美认定,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有的艺术品中,再没有比石头更完全的自然物了。中国人也是因喜欢自然而喜欢石头的。虽然在各个时期,为了某种目的,会在石头上加上一些人工的痕迹,但是中国人一直强调它作为自然代表的完整性。即使它已经成为中国人审美对象的一分子、一件艺术品,石头的本质也是无可争议的自然。自然是什么?就是那伟大的哲学——“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中的“自然”和“天”。中国人可能苛刻地挑剔一件其他人工艺术品,看其是否能够企及“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的高度,对石头却不会有这种怀疑。与其他艺术创造不同,一块好的石头,就可以幻化作自然,就是一个混沌宇宙的存在,是中国人喜欢的感性、抽象和诗化的极致。而且它们即使昂贵无比,也呈现那种比较容易亲近的自然状态。从享受自然的性价比考虑,拥有一块物质和精神并存的石头,无疑是上佳的选择。
中国人喜欢石头,又不单单是喜欢自然——否则我们整天徜徉在山林间,就可以得到完全的满足——而是在认同自然本质的前提下,喜欢石头的文化特征,甚至在体味文化得到满足后,又可以自然而然地忘却自然。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逻辑——自古以来中国人叠石造园或者赏玩清供,目的都是要接近自然,但实际选择的石头,却是极端的不自然。我们爱的,恰恰是大家常说的“奇石”,是稀少的、珍贵的、奇怪的,是自然中的最不自然的石头。这就是我们选择过的自然——我们不喜欢单纯、直白、不经过文化处理的、纯粹的自然,只有带着明显文化意味的石头,才能够进入中国人的视野。这所谓的文化意味,有我们的审美理想,有我们的人文追求,有我们的哲思妙想,如是,我们立乎自然,却是超乎自然了。
宋代人喜欢的石头,就是大家熟悉的太湖石、灵璧石之类普通的石头。说它们普通,是这些以碳酸钙成分为主的石头,在中国大量分布。可为什么遍地皆是的石头,却需要花费巨额的资金?原来是这些石头在审美上的稀缺性所造成的。宋徽宗给石头命名“神运昭功石”“庆云万态奇峰”,还有米芾所讲的好石头要秀、瘦、皱、透,都说明好石头的稀少。也就是说,符合审美的、具有文化价值的石头,在自然界中是极其稀少的。太湖石这类中国石,在过去产量很大,要远远大过西方的宝石。但论审美、论文化,万里挑一,甚至百万里挑一的中国石,就比西方的宝石更为稀缺与珍贵。在这样的意识下,好石头迅速成为中国的顶级艺术品。并且喜欢石头的中国人,为他们心爱的宝物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文化空间。其内容之广阔、精神之深邃、情感之丰富、品位之高雅,独一无二。
这种思想也影响到绘画。山水画确立在隋唐时期。从那时起,画家就不以纯粹地描摹自然为目的,转而强调传神,以及人对自然的情感。后来山水画的发展方向,是让观众咀嚼笔墨韵味与感受扑面而来的宇宙气象,也与中国人有关石头的审美同出一辙。
遗憾的是,近代以来,随着旧秩序的瓦解与新秩序的建立,原本以文化为支撑的对于自然的认识没有得到很好传承。中国人还是非常喜欢石头,却已经不能够自觉从文化、审美的角度接近自然。现代人无法在自然中建立自己的价值,就只能寻找表面与浅显的突破口,比如宝石——价格代表价值,或者像什么东西——从最简单的视觉判断开始。是的,像什么东西的石头罕见,但价值同样不难判断,不仅纯粹依赖偶然性、没有审美创造,同时不具备文化和历史的深度。类似的情形愈演愈烈,蔓延到属于审美的诸多层面:绘画要画得像,雕塑要雕得像,刺绣要绣得像……与传统那种在大范围普通材料中选择高文化品位的审美相比,这种简单的视觉判断,无疑单薄甚至粗陋。
苏轼有论画名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近千年过去了,我们应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