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正在举办的展览“马奈:生活肖像”仿佛是一本家庭影集:家人和朋友,哲学家和浪荡子,时髦的沙龙常客以及鲜活的都市生活……观众也得以借由艺术家的双眼,成为了现代性大都市剧场的漫游者和旁观者。
②《埃米尔·左拉肖像》是马奈1868年的作品,作家左拉是马奈的坚定支持者。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于1月26日至4月14日举办的展览“马奈:生活肖像”仿佛是一本家庭影集:家人和朋友,哲学家和浪荡子,时髦的沙龙常客以及鲜活的都市生活……参观者信步其间,仿佛回到了现代主义黎明的巴黎,奥斯曼的大都市改建计划正在大道那端隆隆进行。而观众也得以借由艺术家的双眼,成为了现代性大都市剧场的漫游者和旁观者。
③《奥林匹亚》(1863)中的裸女是马奈最爱的模特维多利安·莫涵,她后来也成为了一名画家。
出生于1832年的爱德华·马奈(EduardManet)是繁盛家族的一名子嗣。1883年他因梅毒去世时仅有51岁,然而他短暂的艺术人生却改变了欧洲绘画的整体走向。19世纪下半叶,马奈被视为法国学院派艺术的叛逆者,艺术史学家则称其为孤身对抗艺术陈规戒律的圣徒,《草地上的午餐》(TheLuncheonontheGrass)、《奥林匹亚》(Olympia)等作品一再引起轩然大波。对于同时代艺术家来说,马奈另外一些肖像画同样具有重大影响力,年轻的保罗·艾利(PaulHelleu)在1874年的沙龙展中见到了《铁路》(TheRailway,1873)从而坚定了自己追求艺术的信念,巴斯蒂昂-勒帕热(Bastien-Lepage)因《阳台》(TheBalcony,1868-1869)前的顿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1883年,保罗·高更(PaulGauguin)认定马奈在1860年对其父母的刻画是一幅杰作,并成功说服了他顽固的友人。
④《阳台》(1868-1869)中有四个人物,左边的女士为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后来嫁给了马奈的弟弟,右边是中提琴家范妮·克劳斯,中间的男士是画家安托万·吉耶梅,背景处可能是里昂。
这一展览受到了广泛的赞誉。一方面,这位艺术大师的作品已成为大量收藏的核心部分,很少能够有机会齐聚一堂。另一方面,这也是首次专注于肖像画的马奈大展,艺术家毕生都在这一领域辛勤耕耘。
事实上,“首次专注于肖像画的马奈大展”的称谓有误导的嫌疑,因为,几乎马奈的每一幅作品都可以看作肖像画。本展览向世人呈现,马奈如何模糊了风俗绘画(描绘日常生活)和肖像画(着重个体塑造)的边界,借助永恒的艺术技法,捕获模特眼神中转瞬即逝的瞬间。
艺术家通过对朋友、家人和巴黎社会众生相的描摹,将个体的脸庞作为现代性的面孔进行呈现,也奠定了自己现代主义艺术家身份。
①《杜伊勒里花园的音乐》(1862)中除了艺术家本人及其家人,还有同时代的画家方丹-拉图尔、作曲家奥芬巴赫、浪漫主义诗人戈蒂耶和波德莱尔等。
认脸游戏
《泰晤士报》的艺评人瑞秋·坎贝尔-强斯顿(RachelCampbell-Johnston)认为,几乎马奈的每一幅作品都可以看作肖像画。比如,1862年的作品《杜伊勒里花园的音乐》(MusicintheTuileriesGarden)描绘了花园中人头攒动的聚会场景,画面中不仅有艺术家本人的形象——在画面最左端,还有其家人,以及同时代的画家方丹-拉图尔(Fantin-Latour)、作曲家奥芬巴赫(Offenbach)、浪漫主义诗人戈蒂耶(Gautier)和波德莱尔(Baudelaire)等。
“看,这是波德莱尔!这不是戈蒂耶吗?这是奥芬巴赫吗?”《卫报》艺术评论家阿德里安·希勒(AdrianSearle)记录下《杜伊勒里花园的音乐》独享的展厅中,参观者兴致盎然地寻找自己认识的面孔的情形。
尽管在《杜伊勒里花园的音乐》中显露了真身,但实际上,马奈很少创作自画像。通过马奈的作品,我们首先认识了他的家人。
马奈的妻子苏珊妮·蕾荷芙(SuzanneLeenhoff)是最有耐心的模特。1860年,马奈和这位荷兰女士组建了家庭。苏珊妮是他弟弟的钢琴教师,当时还带着一位8岁的私生子里昂·蕾荷芙(LeonLeenhoff)。
里昂的身世是个千年谜团,甚至有传言说他的父亲正是马奈的父亲。即便如此,马奈和妻子似乎维持着平和而恩爱的婚姻,而婚后苏珊妮也没有为马奈诞下子嗣。时而在走道上弹钢琴,时而和猫咪嬉戏,马奈的作品记录了苏珊妮温和的面容、逐渐丰腴的体态。
1867年,里昂的形象出现在《吹泡泡男孩》(BoyBlowingBubbles)中,他同样也是《工作室中的午餐》(LuncheonintheStudio)中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
我们也将通过马奈的引介,认识画家身边的知识分子小团体:艺术家、作家和演员。包括法国政治家安东宁·普鲁斯特(AntoninProust)——画家十几岁时在素描课上与其相识,也有法国作家埃米尔·左拉(EmileZola)和斯特凡·马拉美(StephaneMallarme)。还有稍微年轻一些的印象派画家,例如莫奈和雷诺阿,他们经常参与马奈的聚会,在咖啡馆与其相会。参观者或许还会战战兢兢进入充满了“有身份者的肖像”的房间,“法兰西之虎”、激进共和派集团领袖、后来担任国家总理的乔治·克列孟梭(GeorgesClemenceau)的肖像也在其中。
即便是他曾引起轩然大波的《奥林匹亚》——他将提香笔下温和唯美的维纳斯描绘成具有自我意识的“无耻荡妇”——也是维多利安·莫涵(VictorineMeurent)的肖像。莫涵是马奈最钟爱的模特之一,本次展览最后一个展厅就是专为她设立的主题展厅。
在马奈笔下,她一会儿是吃樱桃的街头歌手,一会儿是穿着蕾丝衣裙的门球手,也是著名作品《草地上的午餐》正中心那位炯炯双目直视前方的裸女。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正在举办的展览“马奈:生活肖像”仿佛是一本家庭影集:家人和朋友,哲学家和浪荡子,时髦的沙龙常客以及鲜活的都市生活……观众也得以借由艺术家的双眼,成为了现代性大都市剧场的漫游者和旁观者。
本次展览包含约50幅马奈的肖像作品,依然显得相当宽敞。深蓝色的背景墙让展厅有一种现代的气氛,与马奈之前的古典大师相对应。其中一个大展厅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巴黎地图——那是马奈时期的巴黎。
策展人试图展现摄影术的发展对于艺术家的影响,因此,相关人物的照片也在展览中有所呈现,它们中有很多都是马奈的朋友、摄影师和漫画家纳达(Nadar)的作品。
马奈创作时也时常需要摄影的协助,比如他在为克列孟梭画肖像时,就没法让政治家在画布前坐那么久。摄影并未杀死马奈的绘画,反而帮助艺术家从“惟妙惟肖”的诅咒中挣脱出来,赋予其自由的挥洒机会。
⑥《铁路》(1873)中的女士是莫涵,这是她最后一次为马奈做模特。
人间戏剧
马奈很少创作委托作品。他出生在富裕家庭,很早时候就成为艺术圈的明星……他曾经卖出一些作品,但大部分都留在手上,或者没有完成。通常,委托作品更能展现那个时代的社会审美,而非艺术家本人的情趣。很少创作委托作品的马奈,却可以自由地选择模特和创作的风格。
他希望从这些作品中得到什么。英国《独立报》(Independent)艺评人艾德里安·汉密尔顿(AdrianHamilton)认为“最简单的回答是‘现实主义’”,“这种方法在彼时的法国文艺界非常流行,在他的导师,诗人、艺评家夏尔·波德莱尔看来,‘现实主义’就是对现代生活的真实测验。现实主义并非一笔一画精确再现真实场景,而是将艺术从传统的道德寓意和纪念碑性中摆脱出来。”
对于马奈来说,肖像中的现实主义,不是逼真再现模特的脸庞。
“没有模特我什么也做不了,”马奈说,“我不知道如何无中生有……我需要面对真实的存在,然后对其进行精确解释和忠实分析。”正是这种“解释”和“分析”让马奈如此与众不同。
在巴黎萨拉扎尔车站,年轻的女性坐在铁轨边。当她抬眼望向前方,我们面对的是一张冷淡的面庞。她身边的女孩正转过身去,看着开走的火车升腾起的烟云。
马奈作品《铁路》(TheRailway,1873)中的这一场景如此随意,她们身处的地方对于熟悉巴黎的人来说一望即知,一般人也许会将这幅画面当作寻常生活场景的一个片段,只因画家的注视而得到了永恒。
1874年,当该绘画在沙龙展出。一位批评家问道:“马奈的《铁路》是二人肖像,还是主题作品?我们缺少信息。”
英国《每日电讯报》(TheDailyTelegraph)的理查德·多蒙特(RichardDorment)相信这个问题提出了重点所在。“学生时代,我曾经试图弄清这幅作品中两位主角是什么关系。她是孩子的母亲吗?抑或只是一位穿着不凡的保姆?画面中的那些细节——她腿上的小狗、她高贵的裙装、她的金首饰、她们身后像牢笼一般的铁栏杆——是否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一位衣着华丽的女性为何会带着小狗和书本闲散地出现在火车站呢?有多少孩子会被打扮得如此纯洁无瑕,然后被放在铁轨边吃灰呢?”最终,疑问重重的多蒙特得出结论,这并非对巴黎街景的细致描绘,只是两幅肖像画。
面对众人的女士是艺术家最喜欢的模特莫涵,另一位则是不知名的女孩。马奈的画笔将配饰等细节一一描绘,因此作品不可能是艺术家凭记忆或素描画成的。当主题绘画的可能性被排除,一切都逐渐明了,我们也可以自由地欣赏视觉的愉悦:孩子半透明的蓝裙,小狗柔软的短毛,蒸汽触手可及的纹理。
这时我们才能了解马奈如何将其肖像作品推向极致。
⑤《工作室中的午餐》(1868)中的年轻人是马奈的继子,时年16岁的里昂。
在《工作室中的午餐》(LuncheonintheStudio)中,马奈16岁的继子里昂站在画面中心,身后是一张桌子,满脸胡楂的绅士正在享受咖啡和雪茄,远处,一位女侍者拿着银质咖啡壶随时待命。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画面中的蛛丝马迹。这幅看似现实的画面引用了很多古代和现代大师的图像:维米尔(Vermeer)的地图,彼得·克莱兹(PieterClaesz)的牡蛎和柠檬,夏尔丹(Chardin)的酒杯和咖啡杯,惠斯勒(Whistler)的海景,日本瓷器中的装饰性花朵和鸟……
在另外一些作品中,马奈对肖像的运用就像舞台导演对于演员的使用。比如《在拉蒂伊父亲的餐厅里》一图中,一位小白脸正在试图勾搭一位寂寞少妇。与这出社会剧的剧情相比,这位年轻人的真实身份已经无关紧要了。画面展现了关于金钱、性爱和摩登生活的故事,通过一位典型的游荡者的眼睛。
而在另一幅描绘左拉的肖像画中,作家坐在书桌旁,桌上放了大量的书本、纸张、册子、写作工具,还有日式屏风和版画。小说家跷着二郎腿,就像在给明信片照摆姿势。僵直的仪态和冷漠的脸庞,与其说这幅画描绘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真人,不如说画面中的对象只是一个模特。
小说家于斯曼(Huysmans)认为马奈的天赋在于将人物置于“他们所属的环境中”,而非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
作为人间喜剧冷静的观察者,马奈并不刻意“制造”情绪。但当他与模特有深刻的个人联系时,将产生天雷勾动地火的效果。
展览中有一幅他刻画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BertheMorisot)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表现主义风格的作品。寥寥数笔,他就刻画出她空洞的眼神,凹陷的脸颊。
瞬间之姿,永恒之色
本次展览同样关注马奈不停歇的突破和创新,马奈时常尝试不同风格,在西班牙古代大师、库尔贝的现实主义,以及日益兴起的印象派的色彩之间变换和游走。
他既可以被视为第一位现代主义者,也是大学院传统中最后一位大师。他可以像委拉斯开兹那样作画,也能够像后来的印象派画家一样,熟练运用光线和色彩交织出动人画面。
马奈的作品对于今日的艺术家依然具有重要的影响力。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汤姆·菲利普斯(TomPhillips)从一个画家的角度来评论马奈,认为他作品中最惊人的一点就是他对于黑色的运用。“在美术学校里我们几乎被禁止使用黑色。这是一个禁忌。”他表示,“他是最难驾驭的颜色,只有真正伟大的画家才能够使用黑色。”马蒂斯曾经指着《草地上的午餐》说:“你看,你们也可以这样使用黑色,它不会变成一个洞。”
马蒂斯很喜欢为笔下的绅士披上黑色的外衣,《午餐》画面中间的青年人也穿着一身黑色。菲利普斯认为这幅作品非常现代,“它呈现了一幅虚拟的场景。不是历史性时间,而是中产阶级的瞬间。这个年轻人站着,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或《天才雷普利》迎接新生活的情绪。一个骄傲自大无所畏惧的形象。”
马奈的每件作品仿佛都是一次新的突破,对于他自己的突破,更是对前人的突破。不连贯性对于评论家来说是致命的,但对马奈来说,却是通向新方法的必经之途。他不仅选择那个时代的对象——自行车、铁路、时髦的装束。他同样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来进行呈现。“每次当一个人开始作画,”马拉美曾经记录下艺术家的话,“就应当一头钻进去。就像学会游泳最好的一招就是直接把人扔水里。”
这种心情使得他的作品总是保持新鲜状态。他大部分的作品都需要模特花很多时间摆姿势,但马奈总是力图将其画成一蹴而就的样子。他希望捕捉到久坐之间转瞬即逝的东西。他画下了马拉美失神思考的样子,一位街头女孩发现自己被注视之前的瞬间。他画下端庄的猫咪舔了舔屁股,女孩第一次亲眼看到火车的神情。仿佛在叙事片的中途按下了暂停键。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