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哥窑小瓶 保利香港2013春拍
一直想写一只哥窑梅瓶。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的书案上总是立着一只油灰色的哥窑梅瓶。任凭案上的书籍文稿搬来搬去,翻来覆去,那只梅瓶却依然故我,唯我独尊。就是文革时父亲把家里的古董都藏到了房顶的夹层,那个油灰色的硕长身影还仍旧立在书案上。哪怕红卫兵来抄家,她竟然都没受任何打扰:兀自伫立于斯,静观光影流变;莫知世间寒暑,只在风尘之外。
后来搬家,书案卖掉了,父亲就把梅瓶收进了箱底。这么多年,我和父亲都一直没有再去翻找——只因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只因没有想起也不会忘记,只因久别才会有更多回忆,只因见与不见爱都在那里。
甚至她已成了我的唯一:
假如我所有的珍藏都会遗落,只允我收存一件的话,她是我的唯一;
假如我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只保留一个记忆的话,她是我的唯一。
她给我的印象太真太深,她让我的精神始之于斯。她是我童年时对世界的一个纯真心影,她是我生命中对古瓷的一个最早记忆。
因而自做收藏始,我竟然会倾尽全力,去寻觅上天和古人之与我的哥窑遗珍!
宋代的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各有风韵,天姿不同,或雅,或贵,或艳,或媚。
哥窑亦雅,其周身金丝铁线,格致静雅;
哥窑亦贵,其胎骨紫口铁足,雍和华贵;
哥窑亦艳,其气泡聚沫攒珠,晶莹幽艳;
哥窑亦媚,其釉面丝缕曼丽,润泽柔媚。
有哥自宋窑来,能不悦乎?
宋代哥窑极为珍稀,既不可遇,更不可求。我一身空无,只凭命中定数。
我收的第一件哥窑,是灰绿釉四足椭圆洗,此乃标准的宋器:胎沉如铁,古拙朴质;釉面若丝,滋润莹丽;开片又似层层蝉翼,熠熠晶灿;形色只见葆光蕴藉,大气苍茫。整器周身竟如同裹一袭绸缎,华天绣锦,锦绣天华。
尤为可书的,正是这一件哥窑,唤醒了我的儿时记忆。
我收的第二件哥窑,是油灰釉花口折沿盘,此乃宋瓷的极品:紫口俏丽,风雅有度;铁足坚磁,古韵无极。盘上的釉水极为肥盈丰润,偏偏釉面上又返射出一层银华,莹光闪闪,月上清楼,更显其远水清渺,灵妙深幽。
继而可书的,正是这又一件哥窑,再次点亮了我的童年印象。
后来,我又收有多件哥窑,其中有灰黄釉五足圆洗,月白釉琮式洗,粉青釉四足尊式洗,……都是宋人仿照古铜器的样式而烧制的典型御器,有钟鼎之魄,尊爵之范,风姿潇逸,古雅绰约。如此多的重器,似与我有一个长久的约定,竟然从千年之外的宋世,如有神意般扶摇而来,最终与我一一相会。这自然令我无比欣悦,又无限感怀。这一件又一件哥窑,竟令我童真岁月的那个情愫,如此真实,又如此绵长;如此清澈,又如此美丽。
只是,时至今日,汝窑等几大名窑的故里均已发现,惟有哥窑和北宋官窑的遗址尚无踪影,哥窑的窑址何在已成世间一大谜案!无人能解,迷雾重重,遍寻不得,令人唏嘘。
奈何一世名门,故土月明不见。举杯把酒问天,天边几缕窑烟。
天亦茫然,我心黯然。
谁说,不要相信哥,哥只是个传说?我的童年印象,不是传说。人的儿时记忆,不是传说。哥窑与我之缘,不是传说,只是,哥窑和弟窑的故事,才是传说。
传说中有兄弟俩分造了哥窑和弟窑。弟窑就是大名鼎鼎的龙泉窑。龙泉窑盛于南宋,元明相沿,质比青玉,色若翡翠。有一种翠色,浅柔明丽,若粉淡绿衣,故名粉青;又一种翠色,浓郁深湛,如碧柔梅子,故名梅子青。由哥及弟,爱屋及乌,这些年,我尽收哥窑,也多收龙泉,尤爱梅子青。我藏有一件宋龙泉梅子青六棱长颈直口瓶,器型有奇拙古意,釉色如梅子入雨,粘稠得化不开的翠色敷在瓶上,明丽得挡不住的春光尽入眼中。哥窑以开片为美,龙泉则少有开片而尽现釉色之艳。恰恰这件龙泉器身开有大片蟹爪纹,曲直无序,弯延不尽,竟与哥窑若有一胞之相,同工之妙,更属难得。哥、弟二窑,其实同宗不同命,哥乃世家贵人,弟是青衣雅士,其枳橘之异,自在不言。
哥、弟于我而言,虽手心手背,同为至爱,但爱亦殊有不同。对弟窑之爱是爱美之心,是瓷爱之情,具有美学精神和艺术情怀;对哥窑之爱则还是初世之爱,是生命本相之爱,更具有本体含义和哲学意味。
所以,我儿时记忆中的那只哥窑梅瓶,实在是一种哲学的印象。大学期间,在我研习了康德的形而上学之后,一种回溯本源的哲学气息便深深笼罩了我。也就是从此时开始,那只哥窑梅瓶便在我的记忆深处悄然萌动,那真是一种哲学的体验和召唤。因而,我此后走上一条瓷路,也真是一条回归本体之路,充满着哲学的玄妙和必然。
就让那只哥窑梅瓶永远地压在箱底吧,她是我的生命的哲学基础,她已成为我的哲学本源。
她仍旧瑰丽,即使世间风雨如晦;她依然明媚,哪知人已青春不归。
千年哥窑千年路,百年人生百年情;谁解黄昏花间语,智者无言是梅瓶。
哥窑梅瓶啊,你是一个情结,一场玄幻,一种象征,一世归帆。你让我专注而超然,风起而云淡,但你终竟会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我生命……v
沉
落
的
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