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市建设遭遇文物保护谁让道

在这次保护长沙潮宗街古城墙的过程中，民众看到了政府、企业、文保人士所做的种种努力：作为一个城市的主管者，长沙市政府先后召开5次会议全面探讨保护事宜，万达集团也是以身作责停工4个月配合保护，文保人士更是到处呐喊。这很令人欣慰，体现了社会的进步。然而，在保护与发展之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最终的结果还是千年城墙、千年文明为经济让道。

长沙古城墙保护方案敲定

现实红利击退历史文化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长沙市政府选了后者。

3月15日，经过4个多月的研究讨论、博弈后，长沙潮宗街古城墙的命运被最终定格：经文物主管部门、长沙市政府及文物保护专家反复论证，决定选取历史文化信息最为丰富的一段23米长的古城墙进行原址保护，其余则进行异地迁移保护。

“这是多方妥协的结果。”早已知悉这一结果的湖南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柳肃表示。作为长期专注于建筑史和古建保护方面研究的专家，柳肃的意见是“原址保护”。

去年11月，被部分专家誉为“堪比马王堆重大发现”的长沙潮宗街古城墙在长沙万达公馆工地被发现。之后，一场关于如何保护长沙这段古城墙的讨论便在全国展开。湖南省文物局、长沙市政府先后召开过5次专题会议、4次专家论证会进行探讨，国家文物局亦有意见参与。

然而，基于文物保护、地质状况等基本因素，以及兼顾开发商即长沙开福万达广场投资有限公司修改原有建筑方案的可行性考虑，“部分保护、部分迁移”的方案浮出水面。

实际上，横亘在长沙潮宗街古城墙面前的不仅仅是即将重新开工的万达公馆，还有关乎现代化进程及城市经济发展的宏大背景。而更为人们关注的是，这段长沙古城墙的命运，只是当今文物境地落魄不堪的一个缩影而已。

3月17日，本报记者来到了长沙万达公馆工地附近。由于这一工地正在对古城墙实施封闭式保护施工，外来人员不得进入。记者在工地旁的一居民楼楼顶看到，除了靠近南边的原址保护的一段城墙完整外，其余的已开始被有序切割、迁移。

千年城墙

2011年11月，在长沙万达公馆工地地下，长沙潮宗街古城墙被发现。经专家初步判定，这段墙体呈东北—西南走向，长120余米。其中一号墙体为明清时期长沙城城墙，二号墙体为宋代长沙城城墙。宋代墙体用青砖砌筑，明代则用长条形花岗石在宋朝城墙外包砌。

从目前发掘的情况来看，古城墙揭露了有叠压关系的城垣及与之相关联的大型建筑基址，时代跨五代十国、宋、元、明、清，层次非常清晰，是长沙乃至湖南城市考古史上第一次发现。在古城墙的南宋砖块上，发现了“忠义军”、“长沙”、“宁乡”等铭刻，与以辛弃疾为代表的、发生在南宋时期的长沙民众众志成城抗金的故事有直接关系；城墙所在的潮宗门，还记录了长沙民众抗元、抗清的壮烈往事。

作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长沙，一段古城墙的横空出世，引发了国内各界的极大关注。也引起了长期专注于建筑史和古建保护的研究专家柳肃的关注。

实际上，早在春节前，柳肃便知道了“长沙万达公馆工地上挖出古城墙一事”。因未到现场，柳肃无法确定这一城墙的历史价值。

1月10日，湖南省文物局召集各界专家前往长沙万达公馆工地，考察这段城墙的历史价值，同时为保护寻策。

这次实地考察，使柳肃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段普普通通的城墙，其价值非常大。“令我欣慰的是，万达没有像某些企业那样，发现古迹便悄悄搞掉，而是暂停施工。”

回去后，柳肃分别给长沙市市长张剑飞及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写信，建议一定要原址保护。

3天后，长沙万达公司主动与柳肃取得联系，寻问城墙的历史价值，并表示“我们听政府的”。

2月7日，长沙市文物局召开了专家评审会，探讨保护古城墙一事。

这一次，柳肃没有与会。后来他听说，鉴于湘江汛期影响，被挖开的万达工地可能面临洪水造成管涌的危险，水利专家建议移走。

与此同时，长沙市防汛指挥部也给长沙市文物局发函，指出古城墙的原址基坑离湘江仅150米，古城墙底下15米为松散填土和强透水的沙砾层，汛期来时，可能导致管涌。并要求4月1日前，古城墙及其周边区域不利于防洪的设施都要整改到位。

“我已得到比较可靠的消息，那段城墙看来是保不住了……”2月9日23时23分，柳肃发出了这条微博。

令柳肃没有想到的是，这条微博掀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全国媒体关注，并将长沙市政府以及万达集团推向了台前。

方案确定

实际上，从古城墙被发现至今，湖南省文物局、长沙市相关主管部门以及万达方面均高度重视，但在保护方案方面一直存在争议。

起初，对于这段城墙保护设计了两个方案，一是将其拆到博物馆去，一是挪动位置，做异地保护。

“拆到博物馆去，仅仅是保存了一点砖块，意义不大；移动并重新堆砌，将破坏城墙原有的文化肌理，破坏文物价值。与原地城墙完全是两回事。”柳肃认为，古城墙遗址不仅具有考古价值，还具有很高的科学研究价值，移动了，这个标志就不存在了。

因此，他主张原址保护。他建议，这一项目的地下部分可以下沉3层，再用玻璃将其罩起，建一个地下博物馆，就可以实现保护。“这个技术问题是可以处理的。”

2月12日，在媒体的组织下，就古城墙保护一事，长沙市市长张剑飞与代表原址保护的柳肃进行了一次对话。在这一次会上，张剑飞通报了市委、市政府在古城墙保护方面的工作与进展，同时也强调了古城墙在防洪方面存在的危险性。然而，最后没有定论。

此后的几天，方案从两个调整到了3个，分别是原址保护、原址抬升保护和回填保护。

原址保护是指为古城墙搭建“水泥密室”。不改变古城墙所处位置，在城墙四周围起钢筋混凝土墙，这相当于为古城墙搭建了一个密封的“水泥密室”，以确保城墙所在环境足够稳定，不受周围地质变化影响。同时，在城墙顶端架设玻璃罩，市民可透过玻璃罩参观古城墙。而玻璃罩的上方，仍然是万达公司的地面建筑。

原址抬升是指建设古城墙博物馆。采用科技手段，对古城墙实施整体加固和截取，并将墙体搬至实验室，进行防霉、防腐蚀等技术处理。随后，将其中保存最为完好、信息最为丰富、价值最重要的20米城墙，在原址的平面基础上垂直抬升，其余100米城墙，就近作迁移保护展示，如可安放在湘江码头、博物馆等地展示。

回填保护是指运送土石等材料，回填古城墙考古工地，将其埋藏在土石之下，以达到保护效果。柳肃解释说所谓“回填”并不是一种保护方法，而是如果真遇到洪水管涌的问题时的一种临时措施，即用土石将城墙所在的建筑工地基坑暂时填埋，等洪水过后再重新挖开。

争论难定，为了实现更好的保护古城墙，2月15日一早，长沙市文物局局长曹凛和省文物局相关负责人带着长沙潮宗街古城墙的情况，以及专家初拟的原址保护、原址抬升保护和回填保护等3套备选的保护方案飞赴北京，向国家文物局汇报古城墙保护情况并征求意见。据汇报中的人员透露，得到的回复是“科学、依法保护”。

然而，这些方案在多方讨论后，受制于原址保护面临的防洪、止水、防腐等技术难题，以及原址提升后失去的文化元素等问题，一一被否决。

特别是4月1日，这个临界汛期的日子，成为悬在古城墙头上的利剑，也成为长沙市委、市政府和市文物局头上的剑。

在综合各级文物主管部门意见后，2月23日下午，湖南省文物局邀请考古、水利、建筑、规划、地质与工程结构等方面专家，对长沙古城墙遗址概念性保护方案进行评审。基于文物保护、地质结构、汛期防洪以及与附近地下工程的关联等多种因素的考虑，专家们认为，长沙古城墙宜采取“原址保护与异地迁移保护相结合”的方法进行保护，即原址保留一定长度并有典型意义的墙体，其他部分则进行异地迁移保护展示，迁移地点可能为湘江风光带或附近的历史文化街区。

这次会议，基本为这段古城墙的命运定了调。

理想与妥协

“为什么23米能保护，就不能全部保护呢？剩余部分也可以通过混凝土密封、上面用玻璃罩起来的方式进行保护。”柳肃反问，实际上，这段城墙仅仅是占据了万达广场的地下部分，如果能够保留，万达也将因此获得良好的社会声誉，这样做产生的效益远比几栋楼更有意义。

另外，在柳肃看来，防洪也不能成为城墙被移走的理由。“如果是因为防洪的问题，那么23米也不要保护。古城墙从去年11月发现至今，4个多月过去了，为什么当初没有提出这一问题？如果因为防洪的问题，现在动手已经来不及了。”

据悉，在最后一次的讨论会上，水利专家也否定了之前的定论，认为可以原址保护。

“这是一个妥协的结果，是文保人士与政府的妥协，也是与经济发展的妥协。”柳肃说，然而，我们却因为经济利益，失去了长沙的一段历史。

为何不能原址保护？这不仅仅是柳肃一个人的疑问。

对此，湖南省文物局文物保护处处长熊建华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古城墙所处的位置是长沙市中心，与湘江、营盘路地下隧道、五一广场地铁等地点均相距不远，“这么多的地下工程，地下情况也非常复杂，要想将古城墙全部保护起来，确实是一项很艰难的技术工程。”

随后，本报记者也就此问题联系了熊建华，其仅表示古城保护有很多方法，原址保护并不是唯一方法。

万达集团方面也通过《新闻通稿》再次表示，“我们听政府的。”

据介绍，位于开福区古城区的潮宗街，为旧时长沙米厂、粮行集中地，以一条雍正年间始铺的麻石路闻名。2009年，长沙市政府开始对周边地区进行旧城改造，潮宗街历史文化街改造初步完成后，在招商引资过程中，万达集团成为了该区域开发商之一。

依照长沙市《关于加强地下文物调查勘探及考古发掘管理工作的通知》，在长沙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行政区域内，用地面积逾20亩的建设项目，必须首先进行文物勘探。

然而，据业内人士介绍，这块用地的文物勘探发生在2011年9月，属于“先卖地后勘探”？

对于社会上的这一疑问，张剑飞曾对媒体称，旧城改造难在拆迁，房屋太多，只有拆掉挖开以后才能进行文物调查勘探，但找到的文物往往又跟原来的规划发生冲突。“这真是一个两难选择。”

熊建华也曾指出，在杭州等地，甚至在一些发达国家，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政府先进行文物探测与发掘，再将土地“三通一平”后移交企业。但因为地方经济实力等原因，有些地方政府往往从拆迁开始就将土地交给了企业，所以，一旦发现文物就会出现诸多麻烦，甚至存在为开发商“让路”的情况。

另据相关建筑规划设计专家介绍，原址保护的23米长沙古城墙，刚好处在长沙开福万达广场经调整后的一座3层裙楼之下。如果再向两边延长，对120米的古城墙实行原址完整保留，就会深入两座分别高150米和193米的高层建筑底部，这对建筑方案的调整来说，施工的工程量和技术难度将会更大。再加上长沙市防汛指挥部的来函督办，都给这段古城墙保护增加了难度。

资料显示，长沙开福万达广场A、B、C、D四区项目总占地180亩，总建筑面积超过100万平方米，项目总投资超过100亿元。发现这一城墙后，长沙万达广场便已停工，至今已近4个月。有业内人士匡算，作为一个总投资上百亿元的项目，每停工一天损失的资金成本可达50万元；自停工后，损失或高达五六千万元，还不包括修改建筑方案后大幅增加的施工难度和施工成本。

目前，万达方面已经在长沙市城乡规划局网站上挂出了调整之后的建筑方案：C、D地块合并，原有4座住宅楼改成两栋更高的写字楼。

“实际上，这一片属于棚户区改造，政府在万达的项目上不仅没赚钱，而且还贴钱，拆迁花了24.5亿元，出让款也是24.5亿元，政府还要另外拿一笔钱附带把太平老街修好。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张剑飞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曾说，在城市建设过程中，如果一发现文物古迹就停住不建，对于长沙这个历史文化名城而言，可能就没办法搞建设了，停下来损失太大。我们希望为理想而奋斗，但如果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那可能这个事情最后就一点都办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