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硕
台湾很著名的画家席德进先生生前最擅长对景写生。他一生绝大部分作品,不论是风景、人物、花木都是写生的作品。不过,他的写生有自己的风格,所以具有某些创作的成分。李可染晚年不能跋涉出门之前,他的山水作品是在“写生中创作”的更高典范。画的是某处,但强调意境的营造,而且表现了强烈的个人风格,与单纯捕捉自然美的写生完全不同。近代西方的风景画,尤其是印象派,差不多都是户外对景写生的作品。
有一次,席德进很得意地说:他的画都有实地景物为依据,不是闭门造车之作。他大概以为闭门造车的画不如对景写生的画。
对景写生固然也可以在写生时加入主观的意图,使作品不至于只是模仿自然,而具备“创作”的成分。但更纯粹、更能表现主观心灵的追求的艺术创作,却往往都是闭门造车的作品。这种作品并不排斥写生,相反地,也需要写生。一方面写生是作为创作前的练习(所以称为习作),一方面是为创作预备资料。但这种不直接在写生中创作而在画室里苦思经营出来的,所谓“闭门造车”的成就,正是古今绝大多数伟大艺术创作的途径。席德进严格说并没有真正的创作,怪不得他误解“闭门造车”。
“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就是说经过充分的准备工作,设计了图稿,精细地制作,车子出门而合乎轨道,可通行无碍。这是精细作品成功的程序。只有从来不曾对客观世界仔细观察与写生,没有在现实人生世界中去采集资料,关起门来画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东西,那样的闭门造车才受讥评。
文学创作更是如此。那些伟大的小说、戏剧,都不会在十字街头采访而可得,都是作家关起门来埋头构思、经营才成功的。里巷街头的访问、搜集的材料,只是创作前预备的素材而已。
有些画家一辈子在写生。世界名胜古迹、名人美女、奇花异卉、珍禽猛兽,尽收笔
底。这种画家永远只有写生的习作,可就是永远没有创作。实在说,那些绘画只是习作而已,与创造的艺术尚有一段距离。
在写生中创作,要达到像塞尚、凡·高、莫内,像石涛、龚贤、黄宾虹、李可染等名画家那样,他们的“写生”才达到艺术的境界。那种作品,其实已不能称为单纯的写生,因为所写的物象只是表现他们的思想感情的“材料”而已。他们从客观世界采集了材料,在主观的加工之后才诞生了创造。
学画初期,以写生为基础训练,注重观察、思考、描绘的能力,当然不必有许多过高的要求。在写生中创作,是思想观念与艺术技巧逐渐成熟,有自己的审美趣味、艺术思想、造型能力之时,自自然然而有进境。那些以写生来创作的画家,有自己的见解(包括对世界、人生与艺术的见解),有自己的艺术意念(艺术要表现什么),也有自己的表现方法的特点(物象视觉构成,偏爱的格调,运用工具材料的惯用手法等等),他们取某一景物、某一对象,只是用它做素材。他们所努力的重点在表达他们在视觉上的发现,表现他们的造型能力,表现他们的感受与理解,也表现他们心中要倾吐的情感与营造独创的意境,这才是创作的真义。
单纯的写生画,描绘的是景色与物象自身的美感;较深一层则表达了物象与自我交流融合后有个人特质的形象;更深一层则表现了非常人格化的意象、意境,甚至通过大量的艺术加工(夸张、取舍、移位、拼合、稀释、浓缩、简化、复杂化、变形、变调、抽象化、解体、重组……),以达到呈现作者心灵所渴求的艺术境界,以增强感染力。这是由浅入深,由低而高渐进的程序。最后的这个层次的创作,当然不可能对景完成,而必在工作室推敲、琢磨,才可能达成圆满的结果。
“闭门造车”其实就是最严格的创作,是“惨淡经营”的创作方式。因为这种创作无法在外界找到合意的物象或景物,必须完全由自己以想像、虚构,来营造构筑。譬如李唐的《万壑松风图》、龚贤的《千岩万壑》、达·芬奇(LeonardodaVinci,1452-1519)的《最后的晚餐》、达利(SalvadorDali,1904-1989)的“记忆的延续”等等无数杰作,画家从构思、构图到完成,不知要经过多长的时间,反复推敲,可谓呕心沥血。这种作品绝不是对景写生所能达到的成果。
(作者系台湾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