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情歌八百首》(中国画)
近期,有两件事引得“新文人画”再度成为热议话题:一是“新文人画的领军人物”朱新建与世长辞;二是“真正的文人画家”刘斯奋的“贯通融会——刘斯奋书画诗文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展。观者不无惊愕地发现:刘斯奋散淡的写意之作和朱新建充满情欲的宣泄表达,风格是如此迥异,却都属于所谓“新文人画”的“代表之作”。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画的面貌清晰可辨。它有着“诗书画印”相结合的基本形式,还有着宁静含蓄的脱俗格调。而在当下,“新文人画”的世界里,古风犹在的有之、充满肉欲和亵玩态度的有之、实验性质的抽象水墨亦有之。那么,“新文人画”这一概念究竟应该如何界定?传统文人画是否可以复兴?本期“品味”,我们诚邀相关专家学者就此展开讨论。
文、图/记者金叶
正
广东人文艺术研究会会长书画家刘斯奋——文人画本质就是艺术的“个性解放”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个性不断解放的历史,艺术也不例外。中国古代文人画的出现,也位于这条“个性解放”的路向之中。文人画家因为不以绘画为职业,完全出于自己的兴趣和天赋去创作,画出了自己的个性。
文人画要求高妙技术的支撑,但真正的价值却在于与众不同的个性,以及引起读者强烈共鸣的激情。因此,当代文人画不应受固有规范束缚,无需亦步亦趋地按照传统文人画的套路行事。比如,文人画确实在历史上的某个阶段,以“诗书画印”相结合的方式达到了艺术的高峰。但那只是当时历史阶段文人画的表征,并不是它的本质,当代的画家可以继承、遵从这种样式,也可以从今天的审美出发去探索、开创新的样式。
再说到笔墨功夫,以线造型、以简驭繁和侧重写意,是中国画的重要传统,但笔墨也不是文人画本质的东西。没有画家的激情以及个性的张扬做支撑,再娴熟的笔墨功夫也是没有生命力的。而笔墨在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又是不可预知的。就像当代水墨中的一些作品,笔墨的呈现方式跟传统已经不是一个概念了。这也不成问题,墨守成规是不符合文人画的核心精神的。
文人画在中国历史上曾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但近代以来,生存空间受到极大压缩。时至今日,随着文化自信心的回归,文人画的地位和价值又慢慢地被承认。但一哄而起又难免泥沙俱下,鱼目混珠,这是个无法避免的过程。虽然我认为文人画的本质归结起来,就是艺术的“个性解放”,但“个性解放”也不是无边的,更不是无根的。中华民族文化的传统有审美的“制高点”,概而言之就是一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中庸、内敛、含蓄的境界。无论古今,这个境界或许可以算作评判文人画高下的一个基本标准。
现在很多人说,当代没有真正的文人画,因为已经没有真正的“文人”了。当代的画家既然不可能像古代文人那样受全面的国学系统训练,画出好的文人画自然也不可能,这个说法把画好文人画说得很“玄”。我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当代很多画家,受限于个人修养,对中国传统文化中至高的审美理想缺少领悟和呈现的能力。所以我一直强调:文史哲、诗书画是互相“滋养”的关系,画家的知识体系必须是全方位的,只有这样才能深入理解和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才谈得上文人画的复兴。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陈绶祥——“新文人画”就应该“千人千面”
在我看来,“新文人画”既不是新的文人画,也不是新文人的画。而应该把这几个字拆分来解析——新、文、人、画。新是时代性,文是民族文化性,人是绘画的个性,画是绘画的艺术性。它不仅仅是古代文人画在当代的新生,更是中国画在这个时代的追求之所在。
文人画是文人画家为自己的心灵而进行的创作,这是文人画最重要的特征。也正因此,文人画基本上属于一种“业余”性质的绘画,因为文人画家不从属于任何师承,也不看统治阶级的“脸色”,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心灵的绝对自由。这也使得文人画家从不满足于使用现有的、成熟的技法,而更具开创性和实验性。
目前,画坛上的“新文人画”呈现一种很有趣的面貌:堪称代表性的十几个画家,共性很少,风格各异,甚至大相径庭——比如刘斯奋和朱新建。他们身处的环境不同,心境不同,所以画出来的画也就不同。刘斯奋是一个官员,还是个作家、学者。在犬儒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交替斗争中,他“画”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径”;而朱新建入手的途径,则是希望从中国最通俗的文化底层提炼出文人画的韵味。这两种路径都非常有价值,都是画家真诚的内心追求。不过相比之下,人们对于刘斯奋的画作属于文人画比较能接受,而朱新建的东西则让很多人觉得太过“粗俗”,和自古以来文人画的高雅格调不搭界。但内行人看得出来,朱新建作品的格调是很高的,看似不经意的描摹涂画,其实相当见功力且非常讲究。而无论是刘斯奋还是朱新建,作品中那种自然、朴素、貌似不经意的信手拈来,也是同传统文人画的审美理想和标准所契合的。
目前,“新文人画”的发展已经进入了自我修辞的阶段,社会也普遍接受了“新文人画”的基本观念,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但是继续向前走,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是必须提高画家的个人修养。一位真正优秀的文人画家的出现非常不容易,尤其是在当下这个环境中。古代的文人画家,他的修养——无论是对儒释道精神的体悟,还是对笔墨纸砚的娴熟运用,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已经必然配备了。但这些修养,对于当代很多中国画家而言,却是非常大的知识盲区。我办了三届中国画名家研修班,教的都是启蒙教材,从《三字经》、《千字文》、《古文观止》、《唐诗别裁》读起。画中国画,如果不懂这些古代典籍中的声律和音韵,就把握不了中国文化的高妙。同时我也强调必须得练书法,中国画不是画东西,而是画“观念”。这其中的大智慧都蕴藏在书法当中了。文人画家需要做的功课首先是读书,然后是写字,再然后是做人,最后才是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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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艺术史研究专家朱良志——传统文人画没有复兴的迹象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一些活跃的“新文人画”画家,如朱新建、何二刚、李津、李孝萱等人,对当代艺术的贡献很大,他们的作品有不可否认的艺术价值,其别出机杼、独立自由的意识也确实与文人画传统一脉相承,但将其命名为“新文人画”,还是稍显牵强。文人画是在传统特别土壤中产生出来的,相对来说优雅细腻,带有浓郁的书卷气,笔墨效果好,虽然一代有一代之面目,但却有一股未曾断续的内在的流。而我们看当代一些被冠以“新文人画”的作品,却会产生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文人画的感受,虽然也用水墨,但处理方式比较另类,图像呈现怪诞,画的主题很多又关乎肉欲……从整体风格上来说,跟传统文人画并不搭界。
还有一些被许为“新文人画”的画,和传统文人画的面目相似。这些画家也有学问,有的甚至追求接近于传统文人画家的生活方式,喜欢琴棋书画,热衷“雅集”,画面中诗书画印诸种因素具备……形式上和古代文人画差不多了,尺尺寸寸都能从古代找到源头,但表面文章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少。有的画家笔墨功夫也不错,但手下出来的东西,尽是老面目,我觉得可能是缺少自己独特的体验和深邃的智慧。有些人甚至完全是在传统的窠臼中裹足不前,自己还浑然不觉。
今天,传统文人画有没有可能复兴?老实说我没有看到这方面的迹象。当代绘画发展中一些与传统有某种因缘的绘画,也没有必要冠之以“新文人画”的名称。20世纪以来,中国绘画发生了重大变革。特别是伴随着西方文化的“侵入”,绘画的呈现方式多元,与嘉道之前的文人画有本质的差异。当下极度繁荣的艺术品市场又给绘画注入了“商业化”的因素。事实上,在欧风美雨以及新科技的影响下,现当代绘画已经走得太远太远,远到已经很难再现传统文人画那种纯粹的叙述了。而我们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强调文人画这个古老的概念,令其束缚住我们的手脚。
文人画,不是文人身份所画的画,而是一种超越形式、具有强烈人文关怀的绘画。此一传统,在清代嘉道之后便渐渐响沉音绝,但文人画的精神仍然可以成为我们的滋养。比如它追求形式之外的意韵,它的叛逆精神、自由意识,它的非从属性叙述,它对人内在生命觉醒的重视等。这个主导精神契合了艺术本身应有之义,在当代仍有相当大的意义。
古代文人画还是一种强调画家个人智慧的绘画。陈师曾说过文人画的四要素:一为人品,二为学问,三为才情,四为思想。这也是古代文人画家以他们的实践给予今天的画家们的启示:只有培养自己的智慧和见识,才能在绘画中找到一条表达自己的道路。现在一些所谓“新文人画”,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诞生之初确实很有开创意义,但走到今天,有些好像陷入了另外一种“政治波普”,充斥画面的是不断重复的肉欲,对扭曲表达过度的迷恋。之所以在这个“瓶颈”中无法突破,是否和画家们的学养和智识稍有欠缺有关,我想不能排除。不做纵深的思考,只停留在某个特定时空中的“嬉笑怒骂”,过分强调“纵情”和“随意”,这与真正的艺术创造是有距离的。
《美术》杂志主编尚辉——当代“文人画家”多数只是借用概念
“新文人画”这个概念产生于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以朱新建为代表的一批画家,因为不满于近现代中国画的写实主义造型观以及政教功用,遂以传统文人画那种逍遥、出世的态度,和把玩笔墨趣味的姿态来进行反叛及超越。那一代的画家刚刚经历了“文革”动乱,所谓“新文人画”也有想要恢复绘画中人性色彩的目的。虽然叫“新文人画”,但这批画画的人究竟算不算文人还得另当别论。而发展至今,“新文人画”则早已混迹于现代水墨的队伍,和传统的文人画更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要说真正和传统文人画一脉相承的当代画家,我能想起的只有两个名字:一是刘斯奋,二是黄永玉。刘斯奋可能还更具代表性,因为黄永玉主要的身份是书画家,而刘斯奋最主要的身份是一位作家,算是一位真正的文人。大家都很好奇:在整个中国美术界集体学习西方写实造型艺术、“中西融合”了一百年之后,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新文人画”会呈现怎样的风貌?又会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
我自己的观感是,刘斯奋所表现的人物、山水、花鸟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学院培养出来的中国画家有很大区别。他更强调画外之趣、画外之意。刘斯奋先生的书法功底特别好,他的字圆朴巧致,纯熟里求得一种生涩之感。我发现他的人物画用笔很迅猛,而且概括性很强,同当代很多的人物画家非常不同。后者可能经过非常专业的造型训练,但笔墨的刚性和韧劲并没有刘斯奋表现得这么好。
坦率地说,刘斯奋这种真正意义的“文人画家”,在当今这个时代不再可能成为一个群体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他身上汲取有益的经验。比如说我们是否应该思考一下:古代文人以书求画、以趣求形的绘画方法是不是长久以来被我们所忽略掉了?而继续往深里去探究,这其实不仅仅是一种方法,它同艺术家的品格和素养又是紧密相连的。这一百年来我们学习西方,追求的仅仅是视觉上的美感,其实西方的当代艺术已经意识到仅仅强调视觉是不够的,要更加重视和当下文化的关系,但又始终没有谈到艺术家的品格和素养同艺术创作有什么关系,而这正是中国文人画非常重视的一个部分。画面的内涵、笔墨的意趣其实都同其有着潜在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