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中国与书法世界
王岳川
欧阳修名言:“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书之以自警!
在十几年前主编出版了近三百万字的《中国书法文化精神》以后,我一直想写一本阐释传统书法向现代转换中出现的文化基因变化和精神流失方面考察的著作。但是因为近十年来忙于思想学术著作《发现东方:中国文化身份》、《文化输出》、《后东方主义与中国文化复兴》和四卷本《中国思想精神史论》的写作,这件事就拖下来了。
近年来,我提出“文化书法”的观念,意在找回曾经失落的文化精神,找回老北大学者群体的艺术精神风范,并致力于弘扬正气优雅的经典书风。在北大张扬“文化书法”十六字真言:“走近经典、走进魏晋、守正创新、正大气象”,基于几方面的考虑:一是在综合性大学中开设中国国粹——书法专业,尤其在中国最高学府北大招收书法研究生,使中国书法长期不能在综合性大学中设置的历史就此终结;二是以此促进当代大学教育重视书法文化,使书法教育从大学的边缘进入当代教育体制中心;三是使书法通过高等学府进入更广阔的大文化视野,由技近乎道而成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四是将80年前蔡元培先生组建“书法研究会”的美育精神承续起来,在中国文化的世界化进程中,将中国文化中可贵的书法精神加以振兴,并大力向海外输出中国书法文化。
在我看来,书法之所以看似简单却颇不易把捉论列,就在于书法不仅呈现为某种艺术审美形态,而其深蕴着文化哲学精神。只有深刻地实践体验,再迭加上升华的哲学思维,才能反观到书之道的微言大义,才能真正领悟书法之道与人格之道紧密相关。我想,在中国书法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西化浪潮之后,应该重新检讨中国书法的精神价值取向维度,从书法行为艺术和全盘西化的书法盲视中走出来,重新“走近经典”“走进魏晋”的文化高度和精神厚度。但仅仅走近经典是不够的,要使中国书法成为中国文化的话语形象,必须发掘中国文化精神的本源,重申中国书法文化的“守正创新”和不断世界化的新战略。
可以说,注重文化与书法的内在关联,是我对书法在当今世界的意义的重新解读,意在从西化的形式主义书法的盲视中超越出来,追求书法文化温润的人格内涵、恢宏的意义表达、美妙的诗意呈现和广博的人间关怀,以空灵、高迈、宏大、温馨构筑人类艺术精神生态。文化书法本质上是对艺术本真的回归——明心见性、道不远人、依仁游艺、立己达人——以诊治现代性艺术的精神疾患。文化书法着眼世界,追求全球化时代中国书法的世界性价值和高端前沿意义,使书法在全球化时代成为人类共享的世界性审美形式,使东西方美学共同构成人类互动的生态美学。
书法文化在中国文化重新崛起的新世纪,已经超越了技法层面的有限意义,而具有了中国文化形象的象征意义。近些年来书法文化的蓬勃兴起,表明中国作为书法原创国重兴国粹、再创辉煌的文化自信力。提升书法的文化品位,张扬书法艺术的文化意识,不把传统变成文本,而要变成一种精神从每个人身上流过去,意味着书法创新是一种学术文化艺术创新,正唯此,书法作为中国思想中精微的部分,才能够承载21世纪的独特的中国文化精神。可以说,文化是书法的本体依据,书法是文化的审美呈现。
在当代书法的文化定位这个书法发展的基本问题上,我认识到书法原创性和寻找国际审美共识是“文化书法”努力的方向,只有真正的原创型书法家才能成为这个时代的书法大家。当代中国书法最大的课题在于寻找一种国际性的“审美共识”——把结构张力、笔墨情趣以及幅式变化这些语言从本民族传统的审美空间扩散到更大的现代文化空间中去,形成一种国际性书法审美形式通感或基本共识。这就要求我们要借鉴西方一些现代艺术的形式通约,融入本土文化内容,使之充实而具备现代形式美感。在这个过程中,内容将更多变成意境,形式将更多变成语言,最终达成新内容与新形式的完善结合,变成国际性的、具有审美共识性的书法美。从本土主义出发后,应该提出世界主义的书法。就是说书法不仅仅是东方化的审美需要,也是整个人类的审美需要。
衡量一位书法艺术家最好的尺度,就是看他在当下日盛的流行文化或者泡沫文化前的反思性深度,以及对历史的深切了解所达到的文化哲学的悟性。只有庸俗的评论家,才会不负责任地对一切新潮的书法现象加以低能地叫好,才会无原则地从事短期行为的平面性文化泡沫活动。在现代性的境遇中,艺术家的“真”与“伪”之别在于其是怂恿价值平面化,还是追问思想的深度。因此,强调书法文化的中和品格、创新意识、生命体验、高妙境界等的紧密关联,致力于对中国书法的国际形象和精神生态平衡价值加以提升,将书法纳入国际文化发展大语境中加以思考,从而使中国书法在不断创新的精神意识中,成为文化书法的创作理念和书法审美表达方式。
在我三十年的学术研究生涯中我更清醒地体认到:在全球化的理论播撒和理论旅行中,中国不应该成为被动的纳受者。中国同样应该在全球化文化互动中从事理论播撒和输出新理论,形成双向的理论旅行。一种对等的互动的“旅行”,使本土文化艺术和理论反思能够真实地发生和生成在这片厚土之中,完成从一个世纪的拿来主义之后的文化输出主义。在书法对象、书法接受方式、书法传播机制、书法价值功能都产生转变的时代,真正的书法文化前沿践行者,当通过自己的笔歌墨唱,为新世纪中国书法文化实践和理论的自我创新和输出,提供坚实的文化观念和价值重建地基。就视觉文化的范畴而言,中国书法的非意识形态性和抽象性,使得西方有可能最多地、最大面积地接受。在中国书法普及了二十年以后,应推出一大批文化书法精英。只有中国书法的国际地位提高了,才可能对日本、韩国、东南亚形成更大影响,才可能从发现东方文化的精髓到推出一个新的理念——中国书法文化的输出。我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有一个新的信念:在新世纪,书法不仅是中国的,也应该是世界的!中国书法的文化身份和当代不断播撒的世界性意义,有可能使传统与现代、古代经典话与当代普世化在对立中达成新的文化对话和整合。
漫漫长夜的无尽思索与艰苦写作,使我抱持一种更为达观的想法,那就是老子所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吾言已尽,东方将亮!